零零教育信息网 首页 > 美文 > 散文随笔 > 正文 返回 打印

数独

[db:作者]  2019-01-27 00:00:00  互联网

   月光退居窗牖以外,煞白的天花板。很久了,在租住屋里,除了些暗斑和蛛网,墙单薄得像三刀生脆的熟宣。

   8点钟,艳红的窗帘,酽着倾灌而入的日光色泽。立体石膏上光秃秃的。这不是我的习惯。至少,它应该像一本丰富的集邮册,款式不一的邮票竞相斗艳,风格迥然的皮肤抖露着时光体内的辛辣。很多年前,围着老屋方形的杉木桌,我迷醉于王羲之和怀素笔尖急速勾勒的线条下,骤雨疾风,奔蛇走虺,我将这些飞行的墨条粗糙地移植到房间素洁的墙体上,那些我曾经暗自得意的克隆体像暴雨梳过的稻林,扭曲变形,甚至半身不遂躺倒一片。浅陋的经验支持我每天盯着它们欣赏——怀素的《自叙帖》、花费一百大洋装裱过的巨幅临帖《兰亭序》,经意或者随意,读书或写情诗抬头的瞬间,那藕断丝连鬼祟游走的油墨便会在我的眼眶里饱满地晕开。蓬乱的网,查封着青春孤独而狐疑的灵柩。多年后,熟睡于墙上的它们,终于露馅,在积累了诸多笔墨线条印象的视觉神经前——逶迤如蛇,却笔意迟钝;枝条圆满,却呆瘦无骨。

   我远离了那个墨香的房间,远离了那复杂而单纯的线条。

   在一个并不热爱的城市,通过朋友的关系,我以一个比较优惠的价格租到了一间房子。一扇墙划开一个隔间。柔软的褐黄的席梦思床,两个喷漆的床头柜,书桌,塑料衣橱,旧彩电,旧DVD及堆在格架上蒙着灰的黄色碟片。这些就是旧主人留下的全部了。在这个房间里,我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经历了两份类似的工作。白天与各种颜色的面孔与事件搏杀,夜晚便与这个房间厮守。在夏夜口对蚊虫徐喷以烟,无所事事地模拟着鹤唳云端的气象。满地烟蒂。一只红塔山残留的星火在橙黄的地板上吻出黑褐的瘤。一定有尖锐的嘶叫因过于微小而被迷雾中的耳朵忽略,却在鼠辈们轻声窃语中惊醒。我想到蜗居,一个因为同名电视剧而从众词中矗立起的旧词,我讨厌它。像讨厌花中罂粟,糜烂着有毒的元素与气息。即便我的居室鼠患成灾四壁索然,我也拒绝使用它。它使赁房而居这一习常行为下降为一种求乞的泯灭尊严的状态。而我的居所是温暖的,可被信任的,它那开合自由的玻璃窗随时播放和关闭着高高扬起的市声,承接阳光,阻挡风暴。有时候甚至觉得,我是被森林藏匿起来的麋鹿。我的灵魂在身体中不堪燥热,呼之欲出,汹涌地奔跑起来。我习惯在淋浴之后光着湿漉漉的身子走进房间,然后像大卫一样,赤裸裸站在窗边,让晚风卷走身上残余的水珠。闲得发慌的黄昏。帘幕拉开,演员逐个入场,夹克男在前面走,后面跟着蓬头女疯癫似的谩骂及一圈圈甩过来的深棕色皮包。夹克男立住。木桩一截。匀速移过的铁箱将他们淹没又退还给倚在三楼窗口的观者。这个女人声嘶力竭,一张嘴唾沫横飞,用浓重而幽深的方言将空气大卸了八块。这般场景时有发生,包括因车子轻微擦碰引起的掐架与争执。城市里,人们似乎生活在热锅之上,早上八点和下午六点,准时沸腾。我积极参与着它每天的寻常演出,在公司作为配角恍惚其神,甚至整天猫在网上游荡,而在上下班的公交车上则俨然城市建筑师的模样,聚思凝神观察着沿路每一个费解的标牌、挂羊皮式的广告、葳蕤的树、灰尘和噪音浸泡的街和股市般起伏的屋顶弧线,我善于去发现一条未曾经过的小巷,去研究它的命名,去注目那一根根鱼骨似的电线、翻墙而出的枝蔓及圮墙下那些安然踟蹰的老人。叫卖是一枚别致的音符。城管们无法领会。而每当坐车路经这座城市地理与文化意义上共同的中心——八一广场,看见高耸的革命纪念塔碑及旗幡,我便想:城市的宣传者们所鼓捣出的红色,竟试图喧宾夺主,遮盖和虚化三千年市井风俗在这座城市生平履历上的位置。很多人顺应着误导,甚至意识不到其中的粉饰与曲解,毕竟他们的生活高不过瓦砾与水泥板,更高不过概念设计者的下巴。

   走在一条重复走过百遍的路上,我会在意念里将它比喻成自己的裤筒。褶皱,线的纹路,服帖的质感,早被轻易识辨。空洞的街道,看不见的戏剧正山重水复着。重复的经验催生艺术,也使人迟钝,如水中硬纸,分解至无。繁花深处是银座,开发商的广告语赫然在目。算命先生在楼盘落地广告墙下蹲坐,浓眉,脸已沟壑,痣须在鼻侧茁壮。生冷漏风的方音使串联的字符竞相走散,身怀六甲的女人目光炯然,耳竖神会,像过去大榕树下听说书的观众,生怕一慌神与精彩情节交错,而半天下来,我只字未懂。八年前,家乡南山佛庙的先生以数寸平常之舌将我的性格乖戾一面悉数点出,使我当时脸红耳躁,以含糊的笑来回应。从此再不问仙,知道是唬人的把戏,依然惶恐被言中。

   最后,我克制了求上一卦的冲动,与其让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头在你明天的行程表上指手画脚,不如回家彻夜锤炼灵魂的韧度。

   数月以来,我精神一度下坡,痴恋于桌球,像最初学写诗歌的那段时间,在烟雾中,绞尽脑汁撷取生活低枝上可供支配的新鲜意象。在长春村那个简陋的桌球室,借着两盏葵花灯,我收获了一些新词:反袋、跑火、走位、贴库、K球,边缘性的,诗人们从不使用的意象和词,它们是奥沙利文们的修辞技巧。对我的生活,只是毫无意义的补充。那段日子,我和朋友借着那些花色彩球消磨着大段充裕到要溢出的时间,在绿绒桌上,一遍遍地,用一个球减去所有的球。一群受伤的蝌蚪盲目逃散。突变基因。崭新的球局,没有任何一盘被复制,像那终归零落成泥的命运。在死亡之前,你不会与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雷同。你必须适应其中任何变化与阻障,摸索出新的策略。很多次了,与朋友决战至半夜,然后偃旗息鼓地离开,潜入深巷,翻过南大科院的高墙,混入冷清的夜市。夜店像发炎的伤口在黑夜里灼烫地清醒着。我们空虚而目标明确地走着,夜的锦囊中有一张绽放的绵床等着我,让我舒服地半躺着,点上一支烟,蘸着灯光在笔记本上写下:低杆一拉,黑八落入网袋,而占桌为王的白球——像一个失魂落魄的英雄。

   过去在某段文字或冥想中,偶尔会设计些有意思的情节:在抒情味十足的车站月台或人迹寥寥的巷子,与某个自己心仪的作家相遇。我在暗处与之交谈(事实上我了解他以文字的方式为自己坦露和披挂的一切)。一定与文学无关,大街上不存在质地虚无的文字,我们在一根长满苔藓的泥柱旁站立,看见地上的狗、香蕉皮、纸屑、尘埃和路过的美女,就一些遥远的事进行讨论。故乡的牌坊和黄昏,埋在瓦砾下的人和琐事,都有可能。最后回到话题的盐碱地:爱情。比如你二十岁的时候有女朋友吗?他眼珠一翻,一些稀薄往事涌上瞳孔,他没有轻易说出,只简单地咳出七个字:时而有,时而没有。除了这个令我喷笑的答案,其他都是虚构。生活和纸上飞龙舞凤的陈述一点都不像,朴素得很。一年前,他看过我邮件传给他的文字,打电话过来,要和我见面认识一下。在福州路口一家农家式的饭店,我看见了他,一袭军绿色装扮,鸭舌帽的前檐斜斜下垂,挡住一部分视线。我听见了他,很轻微的口吃,异于他流畅的文字。三五人聚一桌,其间是他多年前的同学以及医院的美女护士。开始我怀疑他的口吃里有着紧张的佐因,后来发现这就是他本真的说话方式。他怯于别人在酒桌上谈论着他的作品,也厌恶在品尝美食时大张旗鼓对话文学的人。他绕开扎堆的文艺腔,说这是鄱阳的特色菜,藜蒿炒肉,大家尝尝。我对他说,你的性情让我感觉我们活在相同的时代。对面一位25岁左右的大学女教师喷饭大笑,说他把你当九零后看了!顿时,满桌哄笑。

   可以说,他的文字丰满了我对这座城市骨瘦如柴的印象。他在纸上絮絮叨叨着在城市里度过的孤独时光及收获的爱。那泛滥成灾的忧伤啊。去年,我大学毕业,在他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安营扎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我头颅中曼妙的琴弦一一弹崩。我不甘于第一份在出版社所谓的编辑职业带给我的枯燥与窒息,一个月的工资甚至无颜面对一张简约至极的账单。半年的时间,我没有请同事吃过一顿饭。文艺的轻盈撑不起现实的铁陀。九月初的时候,我写下一首《辞职书》,将它递给社领导,她透过镜片诧异地看着我,说你还在试用期,不需要递辞呈。我说我已经在一张办公桌上待了半年了,便转身而去。我不想谈论我的第二份工作,它像一个良性毒瘤,使我恍如劫后余生。上个月,我毅然决然地划开了与那个老总之间的所有联系。但其间偶然发生的一个生活场景使我深刻地触摸到世俗的脉搏,收获到对“残酷”一词的定义。他是一个刚退休的副厅级干部,65岁上下,北方人的个子,极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我们每天清早就在高楼的办公室里对视而坐,他卸掉官职的铠甲与腔调,常常以长者的身份向一位比他小四十余岁的青年陈述上个世纪的尘埃与阴霾。自然灾害。红卫兵。山上下乡。文革。进工厂。历史的街景被他的讲述一一复苏。这次,他的桌前摊开一本软塌塌的没有封面的内部杂志。《参考消息》。他把我叫到他跟前,手遮住杂志上一张图片的半角,神情不详,问我:她美不美?这是比利时公营广播机构的一则广告图片,30多岁的女模特身穿黑色内衣在镜头前,金色齐颈的短发,薄薄的嘴唇勾勒出令人企羡的笑容,右手向内弯曲,轻贴在腹部,另一只手被他的手掌盖住。处理过的脸部光洁如镜,眼睛深陷,潜伏着一股隐秘的力量。身体所有的细节似乎都在衬托她的笑容,一种不可复制的母仪天下般的笑。我由着情绪说道:美极了。于是他缓缓挪开手掌,将她的手释放出开,是断臂!她大胆地展现着止于手肘的左臂,残缺而完满地呈现给了所有眼睛。他还是那个问题:她美不美?我说:我看见了她的自信,她的美因为断臂而更加巩固了……他突然打断了我,说:我和你的看法截然相反,是断臂毁了她的美,真是遗憾啊!我十分诧异地望着他,我相信他在认真地倾吐着他甚至很大一部分人的美学观念,不美就是不美了,不管她在残疾面前让嘴形曲线到如何令人心碎的弧度。

   我在一款风靡世界的数字游戏里发现了另一种残酷。一种靠假设来播种结果的游戏,在结果出现矛盾时,推倒最初的假设,在另一个假设下重新开始。它叫数独。原理与十八世纪末瑞士数学家欧拉发明的拉丁方块类似。20世纪70年代,美国出现了一种“数字拼图”的游戏,后来它在日本某杂志员工的改良下演变成了现在的数独,并极度风靡起来。我在一本叫《城市》的时尚杂志上第一次接触到数独,便被狠狠宰去将近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它类似于一种急性病毒式的鸦片,一旦沾染,当时便浸淫其中。我先从已排了四个数字的横列填起,确定了两个数字,在其中一个空格假设为某数字的前提下,进行下面的推算,后面便紧接着一层层的假设。像原子的连锁反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在一种假设穿帮之后,我接着试另外一种。数独致力于使每个自命不凡的人都复制着西西弗斯的悲剧。我认识一个在二十二岁即创业成功的八零后,他的相貌其实更贴近四十岁,一股萧瑟。从最初的蒙牛推销员,到后来的公司总经理,他奇迹般地花费了不到五年的时间。他的妻子同时在经营着一个道路器材店。2003年的时候,单店面每天的净收入就在3000元以上。他说那个时候过着烧钱的日子,吃喝嫖赌,逍遥自在。赌毁了他。他搓着脸说:百万资产,一夜而空。现在他和妻子在这座城市的一个旧社区里过着赁房而居的日子。而他现在已没有精力和自信更换掉他人生的数独中那一个荒谬得离谱的数字,奋力东山再起。

   在第4个小时20分钟,几十次重复之后,我终于填满了表格中的大部分数字,只剩寥寥几个空格。我咬咬牙,想山顶就快到了。众神偏在此时硬狠狠地将西西弗斯的石头重新推落下山。

   而我的那个秉烛比划的夜晚,也因为数独而有了许多难以驱散的焦灼之气。

 



http://www.00-edu.com/meiwen/5/2019-01-27/415804.html十二生肖
十二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