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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落在拉萨的一摊泪

[db:作者]  2019-01-27 00:00:00  互联网

   有一种泪,因积淀太深。

   活一大把年纪了,曾有过无数的泪,甚至不相信自己再会遭遇感动而落泪的,都接近麻木了,可它就那样来了。

   在拉萨罗林宾馆的大堂里,当着那么多同伴和游人的面,我倒在藏式沙发上脆弱成无助而绵软的病人。说不清起自感伤还是感命,这在当时都是毫不设防的,是有了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再寻未果的心理准备的,竟在那一刻将往事洒落一地。

   当晚,当年拉萨一中的同事林富祥偕夫人吴红来罗林宾馆看我。林是北师大数学系的高材生,八十年代初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奔赴西藏工作,如今仍在拉萨市教体局任职,是我们在拉萨一中相处得最好的几个弟兄之一。吴红说林因身体原因,已戒酒三年。然而,林兄见面后第一件事便是告知明天要好好喝一场酒。他在我去之前已约了几个好友,都是我当年离开后一直未曾再谋面的。吴红在一边只是笑着,我想她比我更清楚富祥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什么。我想起有一回半夜里加勇兄打电话过来,舌头已经很不利索,含混不清地告诉我他在长沙,跟佘学先兄在喝酒,他说他没醉,佘学先已经不行了。

   第二天傍晚,我们去了曾经常在一起磕头碰脑的那个小酒馆原址上建起来的一个酒店,林富祥把在拉萨及周边地区任职的几个老友都叫来了。

   第三天,酒劲尚未散尽,林富祥来带我去当年的拉萨一中寻访。我带上老婆、女儿、儿子一同前往,急切地熟门熟路地奔向我们曾经的教师宿舍楼。一道长长的比人头还高的围墙挡住了我们,宿舍楼已一无踪迹。我们往围墙后面张望,郭老师说那是外地人杂居的一个地方。我打电话给加勇,你前年来过,没找到宿舍楼吗?加勇说也没太刻意去找,不清楚,可能拆了。我便怪他没心没肝。当年我跟加勇同居一室,留下了我们多少的痕迹啊!

   过去的总归要成为过去。

   我们回头往北边的林荫道走去,林荫道的一头连着我当时任教的教室,紧挨着教室是一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倒是还在,阳光下依然有那么大一块树荫,我心头却一阵紧缩,想起了那个调皮的布琼次仁,他很害怕我把他弄到阴凉的树荫下去。高原的冬天,阳光下与阴凉处温差很大。记忆中,我对他的惩罚也仅那么一次,可如今我依然听得见他一个劲儿在喊:“老师,老师。”他从不带姓叫我。我跟郭老师提了个要求,带我去教务处查档案。这是我此行最要紧的一件事,我要找到我当年的学生,我要知道他们现在的状况。郭老师想办法请来了一位教务处的老师。然而,毕竟年久了,折腾了半天,不要说孩子们的去向,连当年的花名册也未翻到。也难怪,来此任教的多半是内地来的援藏教师,三年一轮换,一拨来了,一拨走了,档案不健全也是自然的事。

   想起援藏的第一个冬季我们回内地休寒假。凌晨四点半孩子们赶来学校为我们送行,带着哈达,拎着装满热腾腾酥油茶的暖瓶,还帮我们提行李,一路唱着《昨天的太阳》,唱着《太约在冬季》,一直走了四五里地送我们到汽车站。临上车时我脖子上洁白的哈达几乎淹没了我的头顶,那是我此生遭遇过的最隆重的一次待遇。车未启动,拉巴卓玛、小次仁玉珍、达瓦央宗、达瓦次珍、琼珍等女孩子已躲到一边去哭泣。车门关闭的那一刻,我听到那个调皮的布琼次仁又在那儿一个劲地喊着:“老师!老师!扎西德勒!”就在那一刻,车上车下的呼喊声连成了一片。

   出学校大门贴墙走200米光景,我发现有一个通道正好能走向围墙外面郭老师说的那个外地人杂居的地方,我便一头扎了进去,似乎有一种记忆唤醒了我。从一个铁梯子走上二楼,穿过一个不长的阳台通廊,再横过一个简易天桥,我发现正好进入了我们当年居住的宿舍楼。我急切地沿斑驳破旧的楼道下到一楼,那个角落里当年我们洗衣服的水泥槽居然还在,居然还在被人使用。水泥槽破损不堪,自来水管也已锈迹斑斑,龙头口却依然锃光发亮,亲切感油然而生。我又“登登登”跑上三楼,楼梯口往右边第一间就是我当年跟加勇共居的一室。我抚摸着门板,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我的手在无力地颤抖。墙面已经过粉刷,但那副对联依然还有几个字隐约可辨。18年了啊,林富祥显然也激动起来,不断拿一个中指有意无意地顶着鼻架上那副近视镜。他不停地说,那一间是佘学先住的,那一间是黄绍伟住的,那一间是我住的,那一间你跟刘国宝下过围棋。那时楼梯口有一条藏獒很凶,那时我们的宿舍兼作办公室,课代表来送作业时,总在下面喊:“老师,狗!”我打电话给加勇:“我找到了,你个狗日的!”也不管他听没听懂。房门锁着,进不去。小婴子和从远显然也很兴奋,在门口轮流跳着,想从门框上的玻璃往里看个究竟。我问女儿:“还记得当年我给你写的信吗?”小婴子点点头。当年她才4岁,刚进幼儿园上小班。那封信当时发表在《浙江日报》上,后来收进了我的散文集《向往一片风景》,我想信的内容她定是后来才明白一些。

   回到罗林宾馆后,我感到浑身疲软,不想动,便靠在大堂藏式沙发上发呆。同行的姚兄、何大哥、毛总告诉我,晚餐就在本酒店藏式餐厅吃藏餐了,有青稞酒、酥油茶,还有糌粑,他们问过了,这里有炒熟的青稞现磨的面,可以自主和着酥油茶捏糌粑。这对他们来说是新鲜事,小婴子、亦平、从远几个晚辈当然更开心。青青、咏梅他们逛八角街去了,芷楠好像带着雪芳去了布达拉宫,说是回来还要去买冬虫夏草。难得进一次藏,大家依然处在兴奋状态,不肯歇下来。这时有一个电话进来,是郭老师,他在电话那头显然也很兴奋,细细告诉我之后发生的一件事。我当初好像连一句谢谢的话也没说,就那样,听着听着,眼泪便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继而竟倒在沙发里仰面而泣。郭老师说:“我们走后,他碰到现任校长罗桑平措了,弄清楚我在拉萨一中具体的任教时间和当时离开的原因后,罗桑平措校长即打电话给他妻子。郭老师说,原来他妻子琼珍就是你当年的学生啊!”郭老师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我已记不太清楚。

   不久,琼珍就赶到罗林宾馆来了,还带来了达瓦次珍。相见之时,我竟手足无措,我想我的眼眶还是红的。琼珍将哈达围上我的脖子,达瓦次珍跟着将哈达围上我的脖子。琼珍说,罗桑平措先去一家酒店订桌了,等会儿布琼次仁也会赶到。达瓦次珍说,假如老师能在拉萨多留几天,他们还会继续联系别的同学。我问起拉巴卓玛,她们都说拉巴后来不知得了一种什么病,确实是休学回当雄去了,因为离拉萨远,后来再没有任何消息。那一天晚餐我又一次脱队,带了老婆、小婴子、从远和亦平去和我的学生相聚。大家都很开心。人人都唱了歌,我还是唱了那首《昨天的太阳》。想起当年罚布琼次仁站树荫,我深感愧疚。没想到当年的调皮鬼,如今已是西藏著名青年歌唱家、音乐制作人了。罗桑平措校长似乎更动情,席间又一次为我们献哈达。布琼唱完一首又唱一首,最后专门为从远献上一首《深情的弟弟》:

   是谁驱散了你的羊群

   留下你守在最后的草原

   摸不到亲人的手

   喊不出的声音

   流不出的泪水

   在那里

   在那里生长着你的梦

   彩色的云银色的河

   青青的山坡上建起的家园

   一双小手捧起光明的灯盏

   小小的弟弟

   满怀深情的弟弟

   要走一条认定的路

   深情的弟弟

   掩去伤痕的弟弟

   让我们手牵手一起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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