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鹅归来
这是一处美得足以令人心驰神往的山谷,比桃源更幽远静谧。其实说山谷并不确切,青山环绕之中,静静躺着一大片绿得仿佛不可能的湖泊。谁见了这儿如果还能离开,还想得起今生前世,将同样不真实。可这儿从没有来过舟楫,没有炊烟升起,也没有人类的声息。大自然很公正地把这方美到极致的天地为它心爱的子民留了下来,从此这儿只生长天籁。
一只什么鸟儿藏在神秘里悠然地唱着自己喜欢的歌:哦——哦——拐着弯上扬又有些故弄玄虚的长音在青翠的山间梦一般萦绕,使得这片深藏着翡翠的湖泊心都软软地荡漾起来,仿佛它自己也被陶醉了,于是更绿更幽更深邃,相信自己在整个天地间幽美得无与伦比。
这个黄昏到来之前,尊贵的客人——大天鹅驾临了。这方山水处于候鸟南下的回归线上,是候鸟们得天独厚的驿站。这种美妙记忆几乎世代相传,每年路过这里,都会感觉亲切得像回到了家,见到久别的亲人。而满怀的舒畅欢喜将洗尽旅途的艰辛与疲惫,新生力量重又注满双翼,以便把又一个日出的早晨轻松托举到云层之上。
此刻,它们被夕阳染红的背影就这么悠悠然从高处滑翔而下,黑黑的大脚踩踏水面好一路兴奋地欢叫,使得沉睡的山谷一下睁亮眼睛:孩子们终于又回来了!这段时间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投身自己的怀抱,多么高兴。她是所有这些孩子们慈祥的母亲。
回到心爱的地方,用优美的舞姿来表达满怀的激动与欢喜自是传统的保留节目——鸟类是个爱美且多情的动物群体,极善于用各自不同的肢体语言来表达丰富的情感。天鹅的舞姿则通过有力地扇动双翅同时弯曲优美修长的脖颈来体现,而这往往存在于情侣之间(我的理解)。它们互相亲昵地扇翅鸣叫,一声一声,脖颈随之优美地弯下去,你方抬起,我又弯下。动作看似简单,却极尽力量与柔美,重复之间,这种优雅默契得令人感动。回想《天鹅湖》中异常优柔的舞姿,确实饱含着天鹅的神韵。
山外,是同样宁静祥和的乡间。田野一望无边,村落遥远。一对天鹅从十九世纪西方名著的情节里走出来,到这仿佛只属于它们的乡道上雍荣地漫步,俨然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来授予这乡间永久的贵族身份。远处,又一群天鹅在田野上列队翩飞,忽闪着白光的身影有着绘画中简洁流畅的线条之美,既抽象又真实灵动。于是,就有一支古老的乡村歌谣从画里升起、萦回。
一辆牛车在散步的天鹅前面缓慢行进,轮子吱嘎作响。松松垮垮掂着缰绳的小男孩坐车上打盹。牛则体恤地凭记忆走着回家的路。孩子身后的草垛上,一只白鹳轻盈落下来,把草卖力地啄开:啊,这里没有。啊,这里也没有。于是再啄,乐此不疲,身子随着牛车黄昏般的步履摇来晃去。而孩子依然故我地歪着脑袋,也不知梦已经把他送到了哪里。
我相信,这个黄昏,这个美丽的乡间,这片迷人的山谷湖泊,将从此诞生一则神话:这全是由某个人变来的。这人长着翅膀从天上翩然落下,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方山水了。这人是我。是我给了它们——这些天鹅,还有即将光临的各路候鸟。我来这世上就为了做这样的事情,和如此美丽的山水,如此自在快乐的生灵在一起。
二.鹤 舞
当又一个黄昏来到山谷,丹顶鹤回家了。一队,共十九只。此时它们正飘逸地飞临山谷上空,借着气流的托举做一次环绕式的滑翔,身体平稳地保持一条直线,仿佛停在空中,让作为背景的青山围着自己旋转。美美地自我陶醉之后,才又扇动翅膀准备降落到湖边的滩涂。而收翅时间总是把握得精准,在双足点地的刹那使上升的浮力与下落的体重相均衡,动作轻灵而老到。
刚着陆的鹤们兴奋得难以自持。历经艰辛,终于又回到养育自己的大地的怀抱,这一刻是多么地激动啊!它们仰天长唳,俯地轻啄;你方蹬蹋腾空,我又翩然落下。一时间整个山谷都缭绕着它们忘情的鸣唱:噢——噢——声音此起彼伏,灿若夕霞。
随着情绪渐渐平复,它们分散开来,因为还有好多事情得做:觅食、梳洗、选择宿营地。长时间的飞行已经令它们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觅食自然是首要的。而这一切之于鹤这种注重仪表风度的大鸟,总会进展得从容优雅、卷舒自如。即便在人类面前,它们都常常保持不慌不忙的超然神态,甚至有着慢条斯理的自负。
山谷里的食物相当丰富。鹤们神情专注地在滩涂上寻觅野果、块茎、昆虫、蚯蚓;在浅水里搜索螺蚌、捕鱼捉虾。
几只年轻的鹤(这是我从它们的体形和羽毛上做出的判断,尤其它们的肉冠尚显黯淡,没有那种艳丽的朱红)走近滩涂边的一片蒿草,草高没及它们的长脚。这时候一对成年青蛙正好在底下一目半开地谈天,对于鹤这种天敌的光顾仿佛并不介意,神态安详自若,令其中一只鹤大为着迷。小鹤大概很想知道它们交谈些什么,就把腹欲暂且搁在一边,伸下尖喙碰了碰又软又肥的家伙。家伙到底不是等闲之辈,于最后一刻让自己成功消失,俨然心智沉稳的绅士,既不失体面又保全了性命。肇事的鹤有些吃惊。而旁边那只小鹤不干了:啊!这可是我想要的!居然给你放跑了!它大叫起来,状如中世纪骑士般地拔剑相向。冒失鬼只好仓促应战,且战且退。想必这是只雌鹤吧,如此纤秀,高跷般的长脚并立不动,身体却往一边扭着斜着想要避让,眼巴巴看对手的神情,满满是小女生的楚楚可人。等终于快要倒下去,才翩然舞动双翅,娴熟而优美地腾起,而后轻盈落下,跑几步,再腾起,目光却始终流转于追赶它的对手,全然一副妩媚的昵态。
鹤们到底年轻,因为它们的打斗也不是认真的,带有玩耍性质,过程中还夹杂着轻灵的舞蹈动作,打着打着就忘了怎么回事。随着动作越发地柔美,两个步履完全一致地走到了一起。只见它们踮着脚似地、煽情地往前跨。一步。一步。缓慢、优雅。我知道,这是它们想要跳舞了。
仿佛感受到心灵的约定,几乎同时,它们头朝天地让脖颈往背后抒情地软了一下,翅膀轻轻舒展。随之流露出来的爱意,简直可以感天动地。相信它们自己都在为着这无限的柔情和美好如痴如醉。然后,两个又一同柔软地调转头来,夸张地、珍怜地、轻喙自己尾部的羽毛,嘴姿如杨丽萍孔雀舞中指尖的深情表达。再然后,两个面对着,其中一只把美丽的翅膀向后张开、伸展到极致,另一只,就那么激动地撑起双翅、自甘臣服地曲下柔美的脖颈,那么倾慕地、神往地、准备好了——一个全景式拥抱的来临。如果那不是鹤的爱情又是什么?反正我想不出来。
鹤的舞姿往往轻灵得能让你看见风流淌的样子。这种受力量支配的柔美总是舒展得恰到好处,为自然界当之无愧的芭蕾。较之天鹅的优雅、雍荣与大气,鹤们亭亭玉立的身姿更令它们独具飘然欲仙的风采。它们的舞蹈天才,每每令至高无上的人类都自愧弗如并不得不为之惊叹。
“嗯噢、嗯噢……”此时它俩的柔情显然令整个鹤群大受感染。大伙于是三三两两地聚拢来。山谷里已经没有了夕阳,而夜幕尚未降临,天光依然清亮。晚风柔软,波光细碎……这个时候跳舞真是太理想了!于是一场美妙绝伦的歌舞晚会就此拉开帷幕。
鸟类是快乐的生灵,无论环境多么险恶生存多么艰辛,只要稍有喘息之机,定然不吝纵情地放飞自己。而歌声舞蹈之于能歌善舞的鹤简直如同生命。它们在歌舞中寻求快乐,排遣苦闷,增进友爱,获得自信。春天时候,这往往意味着一个崭新的充满爱意的家庭从此诞生。
这个黄昏的山谷弥漫着温暖祥和与欢快的气氛,对于鹤们艰辛而又危机四伏的行程来说无疑起到了极好的安抚作用。它们在此卸下一路风尘疲惫,从而得以恢复充沛的体力,保持一份美好的心境继续漫长的迁徙。
三.天堂鸟
此时,鸟儿的鸣声正从高远的碧空里幽幽滴落。一年一度,它们都要作南去北归艰苦卓绝的迁徙。这关乎它们种族的生存繁衍。迁徙代表了候鸟们坚定的意志、归来的约定。它们听从季节召唤,义无反顾地飞向遥远而危险的旅程,只有一个目标:为了生存献出生命。
迁徙之旅有着候鸟们眷恋的天堂,也有为之惊惧的枪口与罗网。人类占据了太多的自然,许多曾经的家园早已面目全非,令它们常常只能在文明社会的夹缝里求生存。漫漫行程,它们已筋疲力尽。它们只要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一点聊以果腹的食物,一片宁静的夜色……可如今连这些也越来越遥远了。
原野之上,迁徙的雁群惊醒了底下被囚禁在铁丝棚里的另外几只落寞的大雁。雁们不禁失声大叫起来:那是它们的同伴、家人,曾经的自己啊。它们瞪大眼,叫得那么凄厉。而雁群也听见看见了它们,队伍整个地俯冲下来在棚顶一次次盘旋,引发不小的骚动。可是除了看望和安慰失去自由的同胞手足,还能为它们做什么呢?天空很快又回复到清澈宁静。多么美好的天空啊,如今却可望而不可及,这对于自由的生灵何其残酷。它们一动不动地仰望着,眼里屏发出来的呐喊悲壮无比。而等待它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幽静美丽的河谷,远远地正有一条船驶来。船上满载着各类同样被套上了枷锁的珍禽异兽,它们一个个可怜地神往着铁条外面的自由。其中一只金丝猴眼里泪光闪烁,看着看着神情黯然地把头埋进臂弯,实在不忍聆听两岸亲切的召唤。这时候,一只蓝鹦鹉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结实的笼子,并开始噬咬,慢慢地竟把门上的插销给掰开了。它的聪慧在关键时刻拯救了自己,真是好样的。只见它气宇轩昂地推开笼门,定定神抖擞下羽毛,在同舟难友羡慕的眼神和绝望的哀鸣声里头也不回地向着自由飞去。
它无疑是幸运的。可外面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危机四伏。此时,大雁离别它们的同伴正飞临一片美丽的乡村。是的,这儿分明如此宁静祥和,跟它们心目中的家园没什么两样,现在,它们就要回家了。它们欢快地鸣叫着开始降落。可是这回,迎接它们的竟是枪声!十几只大雁,几乎无一幸免!中弹的大雁顿觉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里凝结。它蜷起脚,翅膀无力而下意识地划动了几下,飞翔已不再是它的。残阳如血的天空那么凄美地倒转过来,从它还没有熄灭的眼光里笔直地坠落、坠落。最后被它记忆收留的是自己触地时那一声沉闷的钝响。不远处有猎犬亢奋地吠叫着冲过来。几个拿着枪的身影也正步步逼近。而这些对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胁。一切都过去了。从此只有这个黄昏的风儿柔和地抚慰着它,轻轻对它说:睡吧,孩子。
我想,如果有一天大自然邀请人类和动物们公开比武,条件是赤手空拳一对一,当然,出于对人类这种高等动物的恻隐之心权且把充满威胁的猛兽排除在外,就跟眼前这些候鸟们干上一仗,看究竟谁是谁的对手,看人类还有没有不可一世的优越感。老实说,枪口让手无寸铁的自然惧怕并远离人类,同时又鄙夷人类。人类用枪口伤害着自然,也伤害着自己。
风起了。好大的风啊。三只鹈鹕钉子般牢牢嵌入乱云飞度的空中,从容不迫地翱翔。这时候哪怕劲风把整个世界刮得东倒西歪,它们也定将不可阻挡地跃然云层之上。它们刚毅而强壮的翅膀张扬着生命的力量,驾驭并搏击着浩瀚与苍茫,那么自负、冷漠、傲岸地踩踏着最为荡气回肠的鼓点节拍。雷电从它们身下的云层里红红地闪过。这一刻枪口都将被漠视。因为它们是天空的主人,大地正被它们丰满的羽翼所覆盖。
人类啊,请不要再把枪口对准天空。没有了飞翔,天空会寂寞,人类的心灵也将因此而萧索。
秋深了。一队灰颈鹤又来到老人的乡野。老人端着食物缓慢地走向它们。而它们也正不紧不慢地迎上来。春天,它们北上经过这里的时候,曾拒绝了老人的善意。在它们眼里人类始终是最可怕的敌人。而这一次,双方却分明共同迎接着期待中的一次生命的相逢。老人把食物放手上递过去,一只灰颈鹤目光炯炯地注视了一会儿,率先大胆地走上前来从老人手里啄食。接着,鹤们纷纷围过来安心地享用。老人亲昵地低唤着它们,鼓励它们吃得饱饱的,如同哺育膝下最小的孩子。这是美丽的梦吗?令人感极泪下的画面怎样地拉近了自然与人的距离。
又一队灰颈鹤飞临这片天空。孩子们终于得走了,它们要汇入这个大家庭,赶更长的路。它们就贴着老人身边那么轻灵地飞起,飘然欲仙,渐行渐远。多幸福的老人啊,可以如此亲近地送它们一程。她的眼里沁满了慈爱与欣慰,她知道候鸟们将从此记得这个地方,每年都会回来驻足看望。鸟类的记忆也许装不下许多东西,却一定能够装下人类的善意,因为人类曾太让它们生畏了。而如今越来越多来自于人类的亲善与真诚正在让自然慢慢地回归。
迁徙的候鸟还在不断地升高,升高……向着它们的天堂。因为它们是天堂之鸟。愿从此没有枪口、没有罗网,让它们的翅膀,自由飞翔——有鸟儿飞翔的天空,也正是人类自己的天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