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暮春的黄昏在夕霞流金的小区里漫步,偶然瞥见路旁站着株低矮壮实的树。苍老遒劲的枝干颇具古意,而那新碧油亮的叶子,更是诱人地舒展,那般熟悉。一股久违的亲切感蓦然升起:桑!继而发现小区竟植了好几十株的桑!看树下背书包的学童正踮起脚来采摘伸手可及的嫩叶,那小女孩,梳着辫子穿花裙子,一副雀跃模样。看得入神,便觉得是三十多年前的我,此时有缘路过这里,不经意一抬头,呀——路旁,竟站着株桑!这可是一时间所有的欣喜和满足啊!
遥想儿时若能拥有这样一株桑,宝宝们该是何等幸福。那被亲热地唤做宝宝的蚕,曾掌上明珠般地与我贫瘠的童年相伴。既得了蚕,桑又即刻成为我和宝宝共同的渴盼。为此当年的要好伙伴中不乏因其家里植桑才来到一起的。为求得几叶宝贝的桑,肯用任何心爱的东西去换:积木、万花筒、漂亮的蝴蝶结……而现在,我的生活里竟有着这么多这么好的桑。突然地,人就被种强烈的愿望整个地攫住了。
急不可待地回家,一发不可收拾地四下里求援,把要好的亲友统统搜刮出来,告诉他们:可能疯了,就想养蚕,快帮我找到它们吧!桑,重又唤起我曾经的热望。
几天之后,母亲首先捧着只小盒子站我面前,满脸疑惑。掀开盒盖一齐探过头去,呀,里面老瘦的叶片上伏着好些刚露出白头的小不点,都不敢伸手去碰,心里软软的,感觉像是对着襁褓中的婴儿。两个童心不再的人抬起脸来相视而笑,目光里平添了许多被日子冲淡的温婉和从心底渗出的喜悦。而眼前的母亲便只是我此时的年纪了,还穿着小方领的格子布衬衫坐在乡间铺着大青方砖的客堂里,看我们办小小班,帮我们把铅笔一支支削得漂漂亮亮的,而后坐一旁捧了毛线来织。母亲不知道我久违了的桑蚕,我率真的心性把她满头的青丝都给带回来了,带回这些再回不来的光景,再回不去的她。
于是生活便开始有些异乎寻常:每天睁眼第一件事临寝最后件事以及整个白天许许多多的事都围绕着蚕和桑,桑蚕成了最大的事情。入迷地看蚕们踊跃进食我现摘的肥美的桑,常就忘了管饭。忙活这些事情是怎么也不觉得累的。以至后来养蚕千余,而宅区偏是崛起桑蚕大军,令那么多桑一概谢顶,急得四处求援寝食难安甚而抹眼泪的情形,都是那时候的。
而蚕们终是无忧无虑度过了幼虫期的。我为它们在乡间院子里移栽了两大株桑。儿时无法想象无能为力的事情,现在可以实现了,可以让自己成为它们最好的那叶桑,让来到身边的它们全过上美满的日子。
于是静观五龄蚕风卷残云般的进食便成了最为陶醉的事情。此时它们都长力气了,会抢过桑叶来吃:用前面尖细的小爪攀住叶缘使劲往自己这边拽,或松鼠似地捧起碎片送到嘴边忙不迭地啃,一副饥不择食的模样。每投下几叶肥大的桑,须臾便见星星点点地露出许多的小孔,紧接着嘴巴拱上来了,脑袋出现了,身子整个地上来了,最终白花花一片,桑不见了……这情形活像走进了雅克•贝汉的《微观世界》。看着结实得都快赶上我小指的“炮弹”、“金刚”、“海豹”们,全是给我从头发丝般纤弱的蚁蚕养大的啊,这是怎样的成就与感动。随意捉起一条放手心里,冰凉冰凉的,朝胖脑袋上轻轻一点,立时光溜溜圆滑得可爱,仿佛懂得正被呵护喜爱着,于是对你温柔一下。这些早已湮没在时光深处的美妙感受,桑重又把它还给了我。这时候人又能存着什么荒芜的心境呢。
有天发现蚕的身子开始缩小并透明,明白这是蚕要跟我告别了,再好的桑也留不住它们了。一条条地亲手把它们送入“山门”,如同惜别将要远行的孩子。而它们作茧,原也并非墨守成规,其中不乏个性的家伙。瞧这一对,怎么就把护网拉到一处了?我听见一个在问另一个:“此生不渝,准备好了吗?”另一个羞涩地说:“是的。”于是就把茧子合拢来,决定牵手做一回梁祝。还有更另类的:一胖家伙装模作样好几天了也没见吐出半缕丝,眼看着身躯由透明转呈奶酪色,形似橄榄,动也不动,不道发生了什么。拿手轻轻去碰,才懒散地扭一扭以示它不屑于作茧自缚:“反正你也不会丢下我不管。我就这么着了,看着办吧。”说话间,索性蜕去蚕衣化作了蛹。这些新奇可爱,都是桑让我听见看见的。
有天发现两只蚕蛾正斯斯文文伏在茧子上梳理眉毛(触角)——呀,才短短十来天,它们便破茧来与我相见了。不知是不是怕我寂寞,所以急着出来陪我,好让我看看自己的杰作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于是又迎来一段守望的时日。每每耐心地等着它们费劲地溶解开厚实的茧胶和丝,再千辛万苦地顶出最后一层薄薄的茧衣,怎么都觉得湿淋淋探出头来好奇地打探这新鲜天地的蛾子,是我呀,是我正与儿时的自己相会。而幼虫期的饱食到底为其后半生蓄足了精气,寿命也比曾经的蛾子延长了一倍。桑,终于成全它们在我身边圆满地度过了一生。
如今又一年的春蚕走进记忆,而桑,依然繁茂在我院里。肥硕得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叶子能让人两眼放光,抬起脸来都忍不住想和它们说说话儿。这时候满目莹亮通透的绿便不仅仅是桑,它还是乡野结满蝉声的浓荫,还是葵花相迎的青石板小径,还是古柳下鲜活的池塘,还是其它许许多多简单的快乐。桑,携着我的童年和少年一起真实地回到眼前,让我一时都忘了正生活于哪片时光。
于是一个更为热切的心愿油然升起:我想为自己种植一片回来的时光,赋予我人生里所有被我喜爱着的日渐淡远的过往以绿色的生命,使它们从此葳蕤于身旁——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就会帮着自己不遗余力地去实现,何况这心愿,并非遥远。如同当你不再以为桑蚕只是儿时的乐趣、再不可能拿来愉悦沉甸甸的成年,那么它们转眼便能穿越隔了千山万水的时空与你相见。
于是我的院子里,桑,便携着我的童年和少年继续茁壮成长;樟,则是当年坐教室里一抬眼就能望见的那团浓墨的苍郁;冬青,是因了我曾在远方的它们身上掬起过一捧雪来捏实了把谁砸得快意,于是请它们随那笑声一道落户我的今天,来做我的疏篱;石榴,是那年五月送别从此远行的亲戚,由着那绿色的车尾渐次消失于迷蒙的泪眼时,身边始终抚慰着我的那丛火红;樱,安谧淡然的浅柔每个春天都伴我重温那年三月美丽的邂逅;银杏,正是你窗前的那株。如此,时至深秋便可与你一道静静观赏那柔黄的小扇子袅娜地扇凉一片天地,心里除了难言之美又何来落寞凄清……
你看,过去终究可以回来的。好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其实,只要你愿意;好想在这条岑寂的路上找见如今已长得太大的儿时的你们,别让我在你们看着我和我的桑蚕的陌生而吃惊的眼神里,清晰地读到那片美好时光离你们那么远、那么远……
现在,每个崭新的清晨开出窗来,我就能和生命里每一段心爱的时光在一起。我想它们也会喜欢这里,因我放任它们按自己的意愿生长,如同以自然的形态放任自己。以这样的心情走着去往明天的路,又如何不快意。那苍翠于枝头的美好记忆,让那些不被喜欢的事情如何想得起。
现在,天又这么蓝风又这么清。桑树上,一群小螳螂出世了。精致的小东西们显然还没认出前世就曾为伴的我,飞快地跳我臂上又飞快地逃离。一瞬间臂上落满它们淘气的足履,痒痒的,不由笑了。如果你正面对着我,定会惊讶地发现这笑容的清亮,全然不是现在,是源头的。你将能从我的脸庞,看见一片回来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