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槐树坡(散文)
小时候,我在槐树坡上住了那么些年,就觉得槐树是一种好树,住过了槐树坡是一种幸运。
我们村子后面有一座水库,叫都家沟水库。文革之前,周遭还是光秃秃的,可称作濯濯童山。漫坡都是狼牙刺、野萝卜花什么的,长得矮,植被就浅。村里的孩子们把牛赶到那些坡上,牛无草可吃,只抬起脖子哞哞乱叫,稍不留神就去山那边偷吃村上的高粱苗、玉米秧等等。这样,放牛就得一直把牛盯着,放牛的活一点也不轻松。我曾因有了疏忽,牛把人家玉米秧啮了,被人扯着衣领斥骂了整整一下午,至今还记得那种无奈和屈辱。山上无树,村上就去植树了,先是紫穗槐,一种开紫花的灌木,生命力和分蘖力都很强,过了两年,却都死了;村上就换种白腊树,又两年,死倒没死,却长得瘦瘦弱弱,眼看着成不了气候。于是,人们就想起槐树了,阴坡阳坡到处都栽满了。槐树没让村上的人们失望,三年下来,水库四周葱葱茏茏、蓊蓊郁郁的,把山坡覆盖得严严实实。
都家沟水库边上全是槐树,一坡一坡的绿树配上宽阔幽静的碧波,风景很是不错。
那些年,我们那一带电力还不发达,煤也没有普及,人们做饭烧的都是麦草、玉米秸、棉花杆之类的,想烧木柴得渡过汉江去南山里买,路远,也贵,不少人便打槐树坡的主意,偷偷摸摸去砍树作薪。村上没办法,就建立了林场。我初中毕业后,没被推荐去上高中,村上看我人小体弱,让我到林场去看护林子。于是,我就和那些槐树结缘了。
林场里有一个哑巴,再一个就是我。哑巴耳聋,又不能喊,放牛、护林的事我就得多担当些。水库边有一座狐仙庙,黑森森地长着几棵柏树,住着一个得了麻风病的水库看守人,不远处,就是几间住我和圈牛的草屋,高粱杆做的门扉,一遇风,上面的叶子哗哗啦啦地乱响。晚上的时候,水库里的水浪发出低沉的声音,牛也在侧屋吃草或磨牙,对面山上的几只宿鸟不时磔磔地叫几声,就有点恐怖。
水库在丘陵深处,丘陵外的村子里一直有一个习惯,夭折而亡或凶暴而死的人是不能埋在村子边上的,于是,水库四周的槐树坡上成了乱葬坟,总有新坟挨着旧坟。那时,人活得压抑,三年两头也总有人到槐树坡上寻短见,上吊或投水,等人们发现了,往往是在几天之后……明月在天,天黑风高,阴晦雨湿,槐树坡在各种日子里,都有点凄凉。
那些年,我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夜夜都孤独地守着那几间草屋。
在槐树坡的期间,我几乎与文化绝缘了。
时光漫漶,春来暑往,五年里只读过一本书——《三国演义》,那本书是看水库的麻风病人的。那时,真是渴不择饮,管他麻风不麻风,借去读得很仔细。我一个人坐在草坡上,把书放得远远的,用树枝代替手指,一页又一页地翻动,那本书足足花了我的半年时间才读完。在那没有真正精神生活的年代,麻风病人的书给我提供了一桌梦幻般的精神盛宴,使我成长期的内心没有彻底沦为寸草不生的沙漠。
现在想起来,我的眼圈湿湿的,唏唏嘘嘘不能自已。
不过,槐树坡也给了我许多慰藉和垂怜。槐树是比较低贱的一种树,春天里醒得早,风一吹有了反应,枝头三天两天就绿了,槐芽鲜嫩,绽满枝头,煞是好看;过不久,春风渐渐暖和起来,叶片也越展越大,除了叶子,槐树开始孕苞,不多日,白雪一样的花朵就密密匝匝地挂满了枝头。那样的日子,四山八岭都是白皑皑的,如同下了一场厚厚的四月雪。槐花盛开时,是蜜蜂的节日,漫山遍野都是嘤嘤嗡嗡的,仿佛轻风都在颤动。槐花可以食用,村上人趁它们将开未开时,采一些回去,在开水里焯了,晾个僵干,用它包包子、做饺馅、做抄手、做调和米饭,也可以炒来当菜下饭。我母亲当年就晒过些干槐花,用干荷叶包好,一年到头可以当干菜食用。槐花无论在树上,还是在碗里,都有一种特殊的香味,淡淡的,清清爽爽,让人心情畅快。槐树的果实像豆角,黑黑的。秋风吹过一些日子后,槐叶黄黄地阴落一些,阳落一些,就落光了,树上只剩下一爪爪的槐角,风一吹,就有摇铃的细微的声音。槐豆黑亮黑亮,有些略带暗黄色,像是麻雀的眼睛,可爱至极。我在林场时,不远处的一个商店收购槐豆,7毛5一斤。那个秋天,我的头上手上扎满了槐刺,好不容易收获了70多斤槐豆,买了一个天文数字的款数,当我把钱交给正为没钱交口粮款而发愁的母亲时,母亲都哭了。她拿针为我挑着扎进手指皮肉里的槐刺,一挑就是六十多个。母亲挑完了刺,我的手也被她的泪水打湿了。
许多年后,我离开了都家沟水库,离开了槐树坡,去城市里上学了,到异乡谋生了,槐树坡就成了我遥远的记忆。
我是个很恋旧的人,何况槐树坡和我最屈辱、最辛酸、最孤独、最脆弱的生命阶段是联系在一起的。每一次从异乡回到老家,我都要到那片丘陵上转转,在那些没被砍伐尽的槐树下坐坐。有时,我的心里很苦涩:人是有沧桑的,有自己的编年史的,有自己的心灵历程的,有只有自己知道的无数个“奶妈”的,生命不是仅仅靠饭食喂养,多少事物给了生命以滋养、以温暖、以慰藉、以安妥啊!一个民族有自己的“圣地”“老区”“发源地”,一个人也是如此,在我的生命最需要养分和温暖的时候,社会没有给我,书本也几乎没有给我,是那片荒山野岭、是那望不到边的槐树林、是那些槐叶槐花槐豆拯救了我,是它们发育了我缺少养分的青春,是它们给我铺陈了生命漫漫的底色。
后来,回到老家,我一般不到城里乱窜,城永远是我的远方,即使我在城里住过多少年,我都活在城的背面,活在城的对岸。所以,回家后,我会去看看舅舅,姨父和姑父他们,他们死后,我就去都家沟水库上看看,看看槐树坡、水库上的苇草和水鸟。
有许多次,我和朋友坐在槐树坡上,看着如血的夕阳,看着山下的汉江,看着河岸的几千亩蒹葭,看着南山和东山,有时也回头看看北山,感慨万端,浮想纷纭。
有人说槐树是一种鬼魂树,阴阴森森的,因为它左边是个“木”右边是个“鬼”,鲁迅当年从日本回国,心境很差,住在S会馆的一座老房子里,院子里有一棵槐树,树上吊死过一个女人。每个夜里,抄罢佛经临过古碑的鲁迅坐在院子里乘凉,总有叫作“吊死鬼”的一种虫子从自己的丝上往下吊,不小心就落到了脖项里。可是,我不那样贬义地看槐树,我以为它是有灵性的,是“木”却不麻木,懂得如何坚韧地活、美丽地活着。
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宿命的,这一生我能遇到槐树坡,就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