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洞桥(散文)
每个人怀念故乡,事实上是在怀念那里已故的和健在的亲人、怀念那片土地上的风物、怀念渐渐长大的经历,怀念人生的那个初始原点。
你是从那里走远的,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漂泊异乡,故乡就成了遥远又遥远的昨夜星辰,永恒地给你一缕照耀和慰藉。
在我小时所经历的事物中,有一座桥——我们那里的人叫它七洞桥——一直出现在我记忆的深处和梦的远方。
那是我到外婆家去时必须要经过的一座桥。
七洞桥东西走向,高高地跨越过一条河,那河叫天宁寺河。河面很宽,桥就很长,以至于要有七个石拱相连才能紧挽两岸。它说起来是桥,实际上不是一座通常的桥,而是横架在长长的天宁寺河上的斗槽,是一条水渠。水渠也是宽宽的,里面满满地淌着灌溉天宁寺河东岸几千亩田地的清流。斗槽的沿窄窄的,只有一尺来宽。由于斗槽是上宽下窄的梯形,所以,斗槽的沿也几乎是悬空的。我小时候,每一次到外婆家去,最怕的就是过那座七洞桥了。开始时是爸妈抱着过,后来是他们拉着过,再后来就是自己走了。每一次过桥,腿都在发抖打颤,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脸吓得苍白苍白,话也不敢说,气也不敢出……桥下和脚边都是流水,哗哗啦啦的,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没命了。
从很小时,我就暗暗地在心里抱怨——外婆家为什么要住在七洞桥那边啊!外婆家是一个让人幻想无穷的地方,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彭湖湾”,外婆在每个外孙的心目中从来就是一尊神仙。我想念外婆,想到外婆家去陪外婆说话,想和外婆一起去坡上刨花生,想吃外婆自己粘的芝麻糖,可是,七洞桥横亘在我家和外婆家之间,是我小时心理上最大的一个遗憾。
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到外婆家去,有时和哥哥,有时和母亲,有时孤独地一个人。
等到长大一点了,就不太怕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不敢有一点点大意。
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外婆去世了,她埋在了大苦楝树下外公的坟旁。母亲就不多去娘家了,当然,我们对外婆家,对那条路,对七洞桥就慢慢陌生了。
那些年,我们那里有一个邮递员,个子又高又大,骑自行车四乡八里地跑,练就是一手好车技。人们一提起他,都觉得有点传奇色彩。可人们说,有一次他斗胆骑自行车过七洞桥,拐了几拐,过倒是过去了,可过去后却摔倒了,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后来,被好心人发现送到医院,病不久就好了,可骑车的功夫今非昔比,有时在平路上骑着骑着也会栽倒在地。
如今,四十几年过去了。老家的七洞桥不知还在不在?如果还在,是不是还有小孩子像我小时那样惊惧地在上面行走?
每个人内心都是有些情结的,它可能关联着一棵树,一座山,一条河……而在我心里,七洞桥是挥之不去的。
年青时看日本电影《人证》的时候,听着那首草帽歌——“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很久以前失落了,它飘向浓雾的山岙,耶哎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你可知道,它就像你的心儿,我再也得不到……”,我就潸然泪下,因为我由此想起了七洞桥,想起了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舅母他们,想起了我过七洞桥时的心情!
现在,早已过了知命的年龄,偶尔想起七洞桥,在一丝悲凉中会混杂些安慰——一个人童年所经历的事物,会一直闪烁在记忆的那一端的,对他的漫漫一生会产生不易察觉的微妙影响。我想,正因为,在我那么小的年代,在我那么稚嫩的现实与理想之间,有着那么一座让人恐惧和胆寒、伤心和别无选择的桥存在过,也是一种幸运。有过从那样的桥上行走过的童年,后来还有什么值得惊惧的啊!还有什么不敢经过的啊!
多少年又多少年,我又经过了多少这样或那样的“七洞桥”啊,不是都一一过来了吗!在以后的长路上,少不了还会有一些“七洞桥”的,这有什么怕的啊,要是过不去就过不去吧,人生总会遇到一座过不去的桥的,那就认命吧,因为有多少坎不是人竭尽心力能够翻过去的。
母亲现在很老很老了,我回到老家的日子,有时和她提起七洞桥,她的眼里依然会闪烁出一些深情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