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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瓜藤

[db:作者]  2019-01-27 00:00:00  互联网

 

                                      丝瓜藤

 

 

那天,在丈人家阳台上闲坐,隔着几幢楼房之间的缝隙,看见一位女人在她家阳台的护栏边牵引着丝瓜藤。那几株丝瓜藤真是好丝瓜藤,青绿繁茂,叶片硕大,藤茎粗壮,已有一些花忍不住绽开了,黄黄的,很亮很显眼,还有些花蕾蓄势待放。女人看一阵拴一阵,把有些藤往藤条稀疏的地方引导,把另一些爬到铁栏顶端无处再爬盲目地伸向天空的藤尖拉过来,让它们平爬……当时还是六月,它就长得如此壮硕青碧,到了真正的夏天,它一定会把藤扯得更远、织得更密,一定会在摘过了长长短短的许多条丝瓜后,黄黄的灯盏一般的花朵还在开、还在开!

就在看瓜藤的那一点时间里,我偶然觉察到了一点忧伤——

丝瓜藤扯得那样旺盛、那样繁茂、那样天真、那样不管不顾,阳台上的盆里能有多少土?有限的土里能有多少营养?高悬着的盆能扯多少地气?可是它还是寻寻觅觅地朝前爬藤,爬得又高又远!可是,到了八月末,它会怎样呢?几场秋风一吹,阳光也一天天像是淡漠下去的爱情,瓜藤的暮年就降临了——它的一些叶片泛黄了,先是边缘,然后是中间,最后连那些后发的嫩叶也蔫了,干枯了;藤茎一天变成褐色,一天天变瘦,瘦到像是一网细细的草绳。那时,女人会爬上护栏,怨恨地剪断那些藤,把它们团起来,装进垃圾袋,扔到楼下的垃圾筒里。止此,丝瓜藤的一生就结束了。

我想,那些长得越是壮硕的瓜藤,它的枯藤所造成的垃圾也就越多,招致的怨恨也就越多。

我还想,那些长得越是繁茂的瓜藤当初尽管给予主人的快乐多多,可在收拾枯枝败叶时,主人也会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并是说,丝瓜藤不该在春天开始爬藤,也不是说它不该在四月、五月、六月勃发、开花、结瓜,我只是想到,人或物,在出发时和行走中,不要过于天真和浪漫,要适当地考虑到返回的情形。

 

因为我在丈人家,目睹了丈人的种种无奈和尴尬。

 


丈人有丈人的不明智之处,它生怕别人把自己忘了,老在人前颤巍巍地走来走去,老要弄出点声响让人注意到他的存,老爱在别人说话时插嘴唠叨,老爱把他说过许多次的陈词滥调送入人的耳朵……有时,别人在说话,他往那一坐,别人就散开了;有时大家正说得起劲,他一插嘴,别人就不说了,或者把他的话置若罔闻,根本不接他的任何话茬;有时,他一开腔,就会得到反驳,把他的话从话题里“踢”出去;有时,当他又开始问那些让人尴尬的话语时,别人脸顶得平平的,一字不答……事实上,丈人虽然人在这个家里,可精神早已被排拒到了这个家之外。
没有话语权的日子是苍白的、卑微的、漠然的。

没有人在乎你的精神存在,你的生存就是无效的、无意义的。

 

我还在看那几株丝瓜藤。

那女人还在那里细细地伺弄。

 

我想到许多事物都有经历繁盛之后进入枯索的阶段,都会慢慢地成为“枯枝败叶”,成为累赘、成为多余。那是一大段特别不好过的时光。

可人和物不一样,他有思想,他会主动调整自己和他人及世界的距离,他会把自己移往适当的远处。

我想,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或者更久,耳聋了,牙掉了,目盲了,脚腿不灵便了,思维迟缓了,内心色彩褪尽了……我就一个人呆在自已的房间里,虚掩着门,坐在藤椅里,想想往事;偶尔翻几页那本竖排版的《左传》或《庄子》,只读两行,或只读一句;桌上是放着一卷棋谱的,也是有着一秤残局的,我会走几个子,淡淡一笑;我会在一张纸上写出已经过世的一些熟人的名字,在另一张纸上写出还没有过世的一些人的名字;我会一个人坐着,画出一些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和鼻子;我会听一些古琴曲古筝曲;我会翻出一册宋词,读一首或读两首,然后潜入那种意境……总之,我会把自己适当地推远、再推远,推淡、再推淡,疏离、再疏离,把可能对亲人造成的不适降到最低度和最小值,因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都很忙、很累,要应付种种人生困境而很烦啊!我会恬静下去、平淡下去、无声无息下去!我不会在自己的生活里再守财奴般地堆积太多的事物,而会让自己内心和房间都疏疏朗朗,没有一点多余之物,直至我静静地被时光彻底带走,就像一滴露水落入泥土,身后没有留下任何渣滓。

 

我是一株丝瓜藤,在六月,乃至秋风之前,我会青枝绿叶地活着,爬很远很远的藤,开很多很多的花,结很长很长的丝瓜。

我不是一株丝瓜,我会在生命的回程中,尽可能地隐去自己的荒凉和丑陋.

我会被秋风悄悄地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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