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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一样的告别

[db:作者]  2019-01-27 00:00:00  互联网

我二叔留下了一所老宅院。说是老宅,那房子早就坍塌了。在一个日子,我回到母亲的老屋,隔着一堵篱笆墙注视它,我就开始在心里模拟它坍塌的整个过程。开始,是二叔年轻时离乡,它的根基开始析出盐碱,以苦烈慢慢磨损它的岁月,被一场场风、雨、阳光剥啄,又逐渐失去韧性。我们乡下都说,房子不能没人住着,人不住,鬼就来了,就变得荫幽;若按一般的常识,没有人气,没有人呵护它自然会破损;若进入一种境界呢,房子也是生命,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它和你的心灵是彼此感应的,你遗忘了、把它丢弃了背叛了,它将失去灵魂依托一点点的颓靡、一点点的瘫痪;先是有一个破洞到百孔千疮,终于,在一场梅雨中,像一个耄耋老人倒了下去。让一个人还能辨认家的标示,只有那些树木了。

   两年前的春天,二叔最后一次回乡下,在母亲的老屋住了几天。那时,他接近古稀之年了,其实,生命的神秘性就在于人的潜意识里大概能预测生命中的某些变故和生死,是生命的一种精神意念和无法解开的密码。二叔反复走到坍塌的老宅院,踱步、凝望,对着院落中那些蔓生出来的小树静默。要我用细节来表达他当时的心思将是一次很冗长的赘述,算了。但我能深深的理解二叔的百感交集和哀哀垂暮,写到这里我泪如雨下,一个人面对一场亲情离别真的那么轻而易举自然而然吗?这让我很清醒的告诉自己,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就在2011年五月,二叔在一场心脏病中放下了他割舍不断的老宅院、那些树,在异乡大连做了一枚没有归根的落叶,不知道他的魂魄现在云游何处。

   那年春天,母亲对我说:“你二叔在那破房子前呆了好久,去了好几次。”母亲不理解。后来二叔对母亲说:“这以后不再回来了,老了,体力不济;百年后骨灰也不入故土了,不惊动别人。”我二叔是中国财政部的官员,他的才识、阅历、风骨,已抵达生命很高的境界,不是碌碌之人所能参悟的。我想,他何尝不想回归故里落叶归根呢?我们祖上的坟地,依据民俗都是有规矩的,死后的位置排列有序:父母同穴,然后依次,长子刘吉振(我的父亲)、二叔刘振栓,依次在父母的怀中。那个位置还留着,他的父母张开怀抱还在哪儿等他呢。二叔在世的老一辈亲人只有我的三叔和他的姑姑,稀疏的血脉亲情。可二叔去世的消息封锁的很紧,我断定他们、还有我的母亲都不知道,他们认为我的二叔还生活在大连。就在前几天,母亲还提起二叔,我避而躲之。在每一个节日,二叔都会从远方给母亲寄钱来,我想象着,以后会怎样呢?一定是二叔留下的遗言,告诉我的堂哥小烨,不要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老家的人,就连他的亲侄子也没有去送他一程。这在老家,按乡俗是说不过去的,我三叔家的更哥哥,一定会挑理的,更哥在村子里过的很体面、很讲究,他的伯父谢世居然悄无声息,他会让他很不安很负疚。我能体谅二叔的心情,也是一个春天,二叔路过乡下,本来是有机会看望他的弟弟的,当时我三叔还在病中,怕受刺激,二叔说不去看他了,早就适应、习惯了这种分离,与其这样,让他心中老想着、牵挂着倒是一种精神寄托,见了又分开更伤感。可见二叔对生离死别已经是一种理性、智慧的通达豁然。

   我知道二叔生病的消息,但我不相信,二叔居然没有闯过去。二叔还不到七十岁,平时又没有什么大病,怎么会呢?作为一个职业护士的侄女,居然没有前去照顾二叔半日,没有见上二叔最后一面,能不痛心疾首吗?他最后的日子一定很痛苦的,割裂样的心痛,二叔能承受吗;面对死神的逼近二叔他害怕吗?那撕扯的疼痛中,他的脑海里一定藤草枝蔓纠结缠绕,那是老宅院中杂乱的春天,似乎老房子一次轰然倒塌的声音让他惊醒,那一刻,他在一条河流上漂着,他想要抵达一个彼岸,那里有灯火有森林,有更多亲人的搀扶,他会看到我吗?一个没有成就的侄女,叫我的小名“弟”,他不知道,我会以汉字的庄严和崇高刻下他最后的呼吸心跳、安详的面孔,让流着他相同染色体的后人永远怀念他。那天清晨,大姐居然没有带上我就单独去了大连给二叔送行,我是下了夜班在路上听她儿子说的。仿佛,我听到一颗大树的断裂声,接着整个山谷都是摇晃的,我哭了,默默的,没有人诉说。人生又一次让我承受失去亲情的打击和痛苦。我怕,我心小。在这世上,我又失去最亲的叔父。

   一直想写点什么,以我自己哀思的方式,我没有去打听太多的事情和细节,,我只要记住我的二叔就够了。我逼迫我自己,必须回到老家,想看看二叔的老宅院,我偏执的认为,二叔的灵魂最终会回到这里,落在每一层泥土每一片叶子上。他就活在那些树中。犹如这个星夜,我像当年二叔告别这些树木一样的姿势,把头低下,和二叔、和他的树木,深情的告别一次。

2011,6月7日。刘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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