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留着光头。母亲患有皮肤病,头皮和身上常年累月要擦药,擦的是一种气味颇难闻的药膏。因此,在我们家里,无论春夏秋冬,始终充斥着浓烈的药膏味道。
我不喜欢这种味道。每每和母亲去邻村赶集时,总会看见一些奇异的眼神往母亲的头上瞟,有的干脆半掩着鼻子,快速从我们身旁走开。稍大,我开始避开和母亲走在一起,尤其调皮的小伙伴们把我唤作光头闺女的时候,我就更加不愿意和母亲在一起了。
上学的第一天,父亲将我送到离家2公里外的学校。放学后,我蹦跳着拎着书包跑出教室时,却意外看到了母亲。她站在教室对面,落日的余晖照着她光光的头,她在喊我的名字。我窘极了,我听到背后纷杂的议论声,我分明看到了每个人脸上的嘲弄神情。那天,我哭着跑回家,哭了很久,任谁劝也不听。我不明白,为什么小伙伴的妈妈们都有健康的头发,而我的妈妈却是光头。
从那以后,我为母亲定了诸多规矩:不让她到校找我,不让她在人群里喊我的名字,不让她在同学面前和我说话……总之,凡是有我的场合,我都不想看到她。那时的我,从来没有顾及一颗母亲的心,也不会去想我自私的行为会对母亲造成多大伤害。
初三时,爷爷因为治病欠了一屁股债,家里本不富裕的生活越发窘迫了。母亲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和父亲一起到建筑工地做起了小工。一次课间,我像往常一样去厕所。走过操场时,一帮民工正在那里平整地面,一个正弯着腰搅拌水泥和沙子的光头女人使我怔住了,我一眼看出那是我的母亲!我差点叫出声来。随即,我低下头,快步从她身旁跑过,然后我绕了三倍的路回到教室。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看到我,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冷漠啊。
上高中时,学校在小姨居住的镇上。我每月回家一次。坏天气来临时,母亲会将衣物送到小姨家,再由小姨到校转交给我。高二那年秋天,母亲包了我爱吃的韭菜饺子准备送到小姨那里,路途遇雨,母亲顾不得承诺直奔学校。站在教室门外,母亲的身上还在淌着雨水。我不顾浑身浇透的母亲,呵斥她为什么来这里。母亲却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饭盒,打开盒盖,饺子还冒着丝丝热气……
月末回家,从父亲口里得知,母亲送饺子给我后,身上的皮肤被水感染,痛了几天几夜,可她硬没吭一声。我对母亲的愧疚,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滋生,我的良知,也在那时被彻底唤醒了。
大二时,我谈了一个男友,北方的,父亲极力反对,一南一北,他不希望我将来离他们太远。毕业在即,我思来想去,终于痛下决心和男友分手,留在父母身边。想想母亲多年来受的苦,我不能再远离她了。
分手后,我强作欢颜掩饰着心中的落寞。那天,我正准备返校,却意外看到男友的到来,他是来接我的。父亲说,你妈打电话给他的,你和他走吧。
母亲的一个电话就这样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让我追求自己的幸福。每次从北方回家,母亲都会为我精心准备几瓶咸菜。她腌制的咸菜特别好吃,需要添加十多种调料,还需要阳光,并且腌制周期长。母亲说,只有把握好调料的添加时间,腌出来的咸菜才更好吃。我想,母亲的咸菜之所以好吃,最重要的原因是里面浸入了母爱吧。
婚后五年间,我每年回家一次。母亲明显老了,刚五十岁出头,却像被岁月压弯了腰的老树,身上一如既往还是那股药膏味。每次回家,我都要带她出门,我不再躲避别人奇异的眼神,我挽着母亲的胳膊,我想告诉所有人,她就是我的妈妈,生我养我的妈妈。其实,只有我知道,我是想把以前亏欠她的全都补回来。
可是,母亲并没有给我补偿的机会。我在北方购置了新房子,准备将她和父亲接过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说,你妈想你了。
我没想到,第一次听到母亲想我,是在医院里,在母亲病危的时刻。我赶到医院的那个傍晚,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告诉我,这些日子来,她总梦见我小时候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的情景……那一刻,我抑制不住扑到母亲的怀里,泪如雨下。母亲身上那股药膏的味道更加浓重了,那是多年来我闻到的最最浓烈的一次,竟是在母亲的怀里。点点滴滴的记忆在脑海里盘旋,那都是母爱的味道啊!
母亲走了。坐在母亲的炕上,再也没有药膏的味道,我的心,也随着她的离去变得空空落落。多年后,凡是有药膏的味道,总会让我想起母亲,想她光着头,为我做的一切。
我想,在这个世上,如果有一种味道,能够长久萦绕你的心怀,让你不自主地想起母亲,甚至泪流满面,那定是母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