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草原
草原,辽阔苍茫,内心蕴藏巨大玄机和能量,生命最原始的意义和道理都可以在那里找到。岁月的长河冲走了我许多许多往事,但我永远忘不了心中那片草原。我怀念草铺那可供二十人吃饭的大饭锅,还有那盏古老的油灯,以及黄昏大草原上那轮很圆很圆的太阳。
当草原悄悄地贴近蓝天,黑夜的手,蒙不住星星的眼睛,我喜欢草原上那牛粪烧红了的黄昏。
雪中的那片草地,似一绢素洁的哈达令人惊异,那旋转中带着花香的流云就在头顶,还有天蓝湖水一样亲亲的笑意,而远方放飞的烟花,还有燃烧的呼唤,会催人跨上骏马,一次次拭亮鞍具以及长长的牧羊鞭。一条恢弘万里的路正从脚下开始,一种百尺竿头的激励,会令所有策马的勇士欣喜若狂,且任那飞石一样呼风挟雨的蹄鼓,在新的旅途上狂舞颤栗。那片草地是马蹄踏不碎的苍茫,是雄鹰双翼难以拥抱的空旷,是水草缠绵在牛羊嗓子眼里的清凉。
那一年,我十七岁,正在水泉中学读高中二年级,刚刚放了寒假没几天的一天晚上,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爸爸去开会了。妈妈在灯下给我补棉裤,抬起头来对我说:老五,你给你四哥往部队写封信。我答应着,从我的作文本上撕下来两页方格纸,铺展在灯下的炕席上,我问妈妈,跟四哥说什么事呀?妈说,来到年关了,你哥又会想家了,告诉他家里一切都挺好,不用他惦念,全家明年的口粮也都分到家来了,烧火的毛柴也搂够了,过年的年猪也喂得挺胖了,一过腊月二十就杀年猪了……我知道,妈是在安慰四哥,说的是假话,让我写假信。自四哥当兵后的三年里,这样的假信我已经写三封了!其实,按人口定量的每人四百斤粗粮生产队只给我家分了一半,另一半必须要交现钱的;烧火柴也只有爸爸秋天割的那么一小垛碱蒿草;年猪吗,也不胖,杀了是要全卖给供销社,家里只留下头蹄下水过年。卖猪肉钱一半交全家的口粮钱,余下的还要给我交学费的。妈念叨完了,我也写完了。这时,爸也开完会回来了。妈问爸,开会说啥事了?爸说,还能有啥事,让没有劳动力(指全日在生产队参加劳动的成年人)的每家出一个人到草铺上搂柴禾,根据队里运力不足的情况,一家只解决一车毛柴。妈说,咱家谁去呀?爸爸看了看我,我假装忙着用浆糊粘信封,听爸闷声闷气地说:“我去吧。”妈妈问“你腿疼好了吗?”没等爸爸知声,我说,“今年让我去搂柴禾吧!我行了。”爸欣喜地看着我的脸说:老五也中用了。
冬天的草铺是什么样子,爸妈都知道,而我还很茫然,只知道要为家里解决一年做饭的烧火柴,这是家中一半的日子呢!妈怕我头一回上草铺自撑不了,就特意到二姨家亲口嘱咐姨表哥广德子“你当哥的帮帮俺老五啊,他打小头一回干这活儿,怎么的也得把这车柴禾搂回来呀……”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随生产队的四套马的大胶车上草铺了。大概过了五六个村庄就是大片的草地了,丘陵也不见了,一眼就能望到天边。干黄的草长得有膝盖高,北风吹来起起伏伏的形成了草浪,一波一波地向天边滚动着,大胶车像只船似的在草海里飘游着。直到下午三点多才到了草铺,广德哥说离家有一百多(华)里了!
草铺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新鲜。比如,一间草铺土屋里能容下二十多个男人吃和住;二十家蒸的粘豆包都在一口大锅里热着;草铺的水是滑溜溜的;搂毛柴早晨可以不洗脸,晚上可以裸睡;在草铺上人们经常迷路,没有太阳都迷路……
到了草铺的第二天九点钟,我被广德哥带到了草甸子上搂毛柴。我用的是一个二十根铁齿的大耙和一个重十四斤木头耙帘子,将耙背子搭到右肩上,在草地上一趟一趟地反复地走,每走十多步就要停下来将大耙齿上的毛草抖落到耙帘子上。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操作让我吃尽了苦头!大耙的铁齿深入到棉厚的毛草里没有力量是拉不动的。开始时,行走的速度还可以,一个小时过后你就会腿软筋麻,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只想坐下来歇歇脚;二个小时过后,你会感到又渴又饿,两腿发颤,肚子里发烫了,一躺在草地上就再也不想起来了。
好不容易坚持到中午,广德哥才肯与我一起坐柴排子上歇气儿。他的排子上是均匀的七趟儿,每趟十个帘子,七十个帘子,他离每天一百个帘子的任务只差三十个了!看看我的柴排子,瘪瘪瞎瞎、大小不一的只有可怜的两趟半,二十五个帘子。
广德哥将他的水瓶子递到我的手里(因为我自己的一瓶早已经喝干了!)说:咋样,老五?我看着广德哥的一张红润端庄的圆脸,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挂着霜花,黑黑的眸子深不可知,心里对他充满了敬慕,自己与眼前这个26岁的精壮劳动力有多么大的差距呀!我只好说:就是没有劲,照这样下去啥时候才能搂够一车呀?!广德哥安慰我说,有个五六天也差不多了,到时凑不满车的话,哥再帮你搂点。你悠着点,头一天别太紧了,脚会起泡的。
那一天,不知是怎样熬到太阳卡山的。最后的时刻我是看着广德哥给我补满六十个帘子毛柴的。
冬天草地的傍晚雾霭氤氲,暖意充盈,我跌跌撞撞地跟着广德哥回到了草铺。我一头栽到炕上便大梦联翩了。
我梦见了夏天的草铺。天真蓝啊,草原一直铺展到远方,在尽头,山的轮廓起伏着,那么青。背后的湖水轻波荡漾,泛着细碎的鳞光。百鸟依然在盘旋,牛羊如流云飞絮,点缀其间;驰骋的牧马人从远处飘来,风般掠过;远方飘来的蒙古长调,高亢嘹亮,抑扬顿挫;近处弹奏的马头琴,悠扬激越,沁人心扉。徜徉在蓝天白云、长空碧草之间,或闲适踱步,或随意逡巡,或竞相奔跑,或驻足凝神,心皆安然。
草原的草儿绿得翠,绿得亮,绿得盈,绿得生机而蓬勃,把魂都绿了。猛然产生一股冲动,渴望像广德哥那样,拖着大耙在奔跑,抑或是跨上马背,如风的奔驰。
那次搂毛柴第四天就下起了雪。鹅毛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草地上积了一尺厚的雪,人们被迫停了工,在铺里睡觉、喝茶、聊大天。据说这场雪半个月之内是融化不了了,也就是说半个月之后才能继续搂毛柴的。我心里偷偷地高兴,至少现在解脱了这难过的苦役,可是一想到爸妈在家里等着我的这车毛柴,心里又开始惴惴不安。广德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对我说:老五,这雪没事的,一两天生产队来车了先把你家的一车拉回去!“哥,我才搂了二百七十帘子,咋能装一车呀?”“不够先装我的,然后雪化了咱再搂。你就坐毛柴车先回家,要不大姨还不放心,我在这儿哈哈淖河打点鱼……”“哥,你真好!”我用双手缠住广德哥粗壮的脖子跟他耍贱。
那天晚上,草铺有六个人连夜步行赶回村。当时,我真想与他们一起回家,可是一想到一车毛柴的任务就只好作罢了,上炕盖上被子靠着广德哥熬过这漫长的雪夜。
第二天,生产队的大胶车果然来了,在广德哥的周旋下,车老板终于同意给我们家先拉毛柴了!这车毛柴装得非常艰难。我和广德哥、车老板三个人到了柴排上,先要抖掉盖在毛柴上的雪,之后才能往车上装,很费工夫。先装了我搂的那270帘子,又装了广德哥搂的130帘子。我在车上踩车,车老板给我指挥得懵头转向、无所适从,最后还是怨气冲天,指责连连,而广德哥只是默默的,装得又快又正又实。总算装好了,用摋绳摋,摋得结结实实,停在草铺的门前,就等明天天一亮就走。吃过晚饭我冒着刀子一般的小西北风,绕毛柴车看了一遭,心中美滋滋的有一种成就感,但最感谢的是广德哥,没有他,就不会有这车象样的毛柴!
事过很多年的一个夏天,当我参加工作以后,做为县委调研室牧区组的干士,曾经再度踏上当年的草铺——那片难忘的草地。
那么多五彩缤纷的花朵在馨风中荡开,百草馥郁,溪流如歌,毡房明丽,牛羊星布。吸引人的不仅仅只是广袤神奇,比如雄鹰翱翔在蔚蓝的天际,比如牛羊徜徉在梦幻的画意,那是一片肥沃得随意抓起一把泥土,都可以攥出奶油的土地!紫星星在手心蹦跳,小种子在瞬间发芽,而牧人抒情的长调就响在云端里;有篝火一次次为人们烘暖琥珀色柔媚的记忆……
用心灵抵达草原的原始旷达。让灵魂在马嘶羊鸣中出窍,让灵感在奶酒飘香中放荡迸发,会觉得,这里一切都是那样清新、古朴自然,那样流畅恬静,那样和美深情与豪放。这一天多么好!整个世界像在童话里变了样子。这样的日子一生也许只能遇见一次。感谢它,草原!感谢金灿灿的光,蓝湛湛的水,甜丝丝的风和轰轰烈烈的生命。在怒放的花丛中尽情留连,在熊熊的篝火前尽情跳跃,在生命的潮水里尽情徜徉。火在颤栗,酒在燃烧,舞在踢踏,灵魂在响着黄钟大吕的律动。
我不禁想起了那生命中的第一车薪柴,想起了憨厚、淳朴、善良的广德哥!他在哪里?他还生活得好吗?
当我把对广德哥的怀想,放在马背上,在草原上信马由缰的时候,于是,草原上的小花,才开出点点的色彩。草,还是绿了又黄,沙,还是走了又来。太阳还是在沙与草之间升起,晚霞还是在草与沙之间隐退,没有一点痕迹。
据老家的人说,广德哥直到三十五岁才讨上一个有点跛的女人,膝下有一双儿女。农牧区实行改革后,他承包了草铺那片草地,养了一千多只羊,在草地上盖上砖瓦房,还买了拖拉机,一年的羊肉羊毛收入很可观,本来天伦的幸福,殷实的生活是属于健壮而勤劳的他,可是,在一场扑救春季荒火中被烧死了,年仅四十四岁……
广德哥为这片草原献出了汗水、泪水和炽爱,以至他最宝贵的生命!那青堂瓦舍尚在,但已经更换了主人。那片草场还在,但已经是野火后生的新茵。但是我顽固地认为,这里的每一棵小草,每一朵小花都被广德哥那双宽厚、粗砺的大手抚摸过。因而,我长时间地躺在草地上,就像当年那寒冷的雪夜依偎在广德哥热烘烘的怀里一样,感受那份清纯挚爱,感受来自地心的汹涌热度。我把一切都化为一个绿色的心愿,凝视着被牧歌烫红了的太阳,羞羞答答地藏进草丛,默默地去回味生命和爱的已往。
牧羊犬牵来了草原的夜色,红柳枝围成的圈栏,把奔腾了一天的草原圈起来了。圈栏里,互相挤着的红霞白云点亮了牧人的眼睛。鹰隼在天上兜了最后一个圈子,炊烟舒展着草原紧张后的松弛,煮香了的生活从茶壶里漫了出来。
早晨,草原上刚刚醒来的风,轻轻地揉落了天上的星星。在岁月的河滩上,昨天已经化为一个伤心的故事,藏在游子的记忆里。一匹枣红马驮着广德哥的儿女,驮着年轻的生命,射穿了静寂的草原。
牧歌悠扬低婉,幽幽的思念是游子的梦幻,一条小河洗着我的疲惫,一道车辙装满心的温暖,啊,我心中的那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