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写作成为一种生命的必须
韩石山
年龄,性别,地域,甚至智愚,当然我是那个愚,都不能成为累赘,让我几乎是轻轻地一跃,便进入了航之女士营造的这个艺术的境地。艺术!一写下这两个字,我就想起了自己那不雅的属相,加上年龄,就成了一条怎么也改变不了吃什么的什么。夹起你的尾巴吧。幸亏这世上不是只有这么一种动物。
《青藤缠绕》,航之的长篇处女作,刊《十月》今年第三期。读完之后,许久许久,我无话可说。我想起了自己,还有许多跟我经历相似的写作的朋友。多少年了,我们最常说的一个句式是,为了什么而做好什么,套到写作上便是,为了繁荣社会主义的文学事业,而写出无愧于这个时代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不能说不对。应当说是绝对正确。纵使去掉思想的含义,仅从敬业上说,也是如此。你选择了这个工作,就应当把它做到尽善尽美。如同工人要做好工,农民要种好地。道理确实是这样,但接下来的结论会让你目瞪口呆:只要精心设计,精心制作,优秀乃至杰出的作品,便会一部一部源源不断地产出。
现实让我们羞愧,也让我们醒悟。精神产品或许有它独特的产出方式?然而,究竟怎样一个独特,多少年来,却各执一端且振振有词。航之的成功,或许能给我们一个未必是唯一却肯定切题的答案,这便是,当写作成为一种生命的必须。
生于文人家庭,自小便富于幻想。生性倔犟,一进入社会,她便以救赎他人为人生的使命。正当芳龄,违拗了父母的心意,甚至不顾同学同事的非议,毅然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二三岁,且有一个女儿的离婚男人。她要让爱情的清泉,涤净他心灵的污秽,更要让爱情的标尺,矫正他人格的扭曲。一切的设计,都是那样完美无缺而顺理成章,多少年之后,她将不再是她,而是一个近似圣母一样的女人。
残酷的现实,很快便击碎了她的梦想。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在这样一个官宦人家,竟有一个施虐狂一样的婆婆,百般刁难而且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些尚可容忍,最最不能容忍的是,她千辛万苦培育起人生自信的丈夫,在母亲面前仍是委委琐琐,在领导面前仍是唯唯诺诺,在她面前却是十足的大丈夫派头。先是肆意辱骂,继而是脚踢拳打,更可笑的是,还有一套从精神上摧毁她的谬论,荒唐可笑又头头是道。又一次施暴之后,她嗫嗫嚅嚅地说,不管怎样,先动手打人总不对。丈夫当即这样开导她:
“我说你的是时候你不吭声我能再骂你?我骂你的时候你不犟嘴我能再打你?”
这样一来,倒是她没理了,只能吧嗒吧嗒滴眼泪。丈夫看见就说:“你还哭?好像我欺负你了?”她赶紧说:“没有,是我自己不争气,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你,当初就不该顶你。”最后丈夫命令:“你马上给我写检查!”她只好去写检查。到了后来,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甚至想到,总有一天,自己就跟这个城市中心广场,时常出现的那个疯女人一样,“赤身裸体掬水漂洗,然而穿棱在大街小巷,手舞足蹈,将自己定格在曾经的生命争艳中”。
这是小说,这是小说。看的过程中,我一遍一遍地给自己说。然而,越是这样说,越是感到一种沦肌浃髓的痛楚。数十年的人世沧桑,我知道什么是理想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生活什么是艺术。理想可以在现实面前摔碎,生活可以在艺术中变形。一切都会有个度。崇高的理想,悲惨的结局,可以引人同情,激人上进。而这是什么呢?一个美好的开端,接下来全是丑恶,丑陋的丑,恶心的恶,让你感到一阵阵的渗凉,一阵阵的惊悸。
“如果我不写作,可能就彻底疯掉”。“我像是一叶漂萍,吹落在逝水中。我游啊荡啊,水流一圈一圈渍洇,它在一步一步蚕食我。写作却让我猛然抽身,把自己放在另一个观景台,来察看自己走过的足迹,来检拾遗落在岸边的花瓣。”一句话,写作成了一种生命的必须。
这种必须,奠定了了作品独具的笔调,无论怎样腾挪跳踉,怎样风狂雨骤,总有一种激情在底下汹涌。这种必须,也创造了作品独具的形式,酣畅的叙述过后,总有沉痛的反思,叙事是主体,反思却绝非陪衬。于是每章之后,必有一节的“写作之夜”,是反思也是补充,更像是无告的祈求。
仅有这一部作品,对于葛水平之后的山西文坛来说,已足够幸运。至于航之自己,我却不敢做过高的评估。也许是一道闪电,也许是一个雷霆,我的私心,当然是愿意看到,墨蓝色的天幕上长久地闪耀着一颗灿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