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2月,正在北京大学教书的胡适,将他的一份讲义加以整理,出版时名曰《中国哲学史大纲》,其将中国哲学历史从上古时代直接切断,将三黄五帝等上古时代的历史删除,为此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在序文中对其大加赞誉:“以扼要的手段,也就是‘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这在当时无疑是开天辟地的。”然《中国哲学史大纲》仅成上半部,下半部付之阙如。于是,黄侃借此在中央大学课堂上调侃胡适道:“昔日谢灵运为秘书监,今日胡适可谓著作监矣。”学生不解,问何意?黄侃回答:“监者,太监也。太监者,下部没有了也。”学生忍俊不禁。这段妙语的灵感,大概源自纪晓岚的一个掌故。相传某次,纪晓岚正有烦心,一太监非要纪讲个故事听听,其被缠不过,遂讲道:“从前,有一个太监。”就说一句,便不开口了。那太监催促道:“讲啊!”纪晓岚说:“完了。”“太监‘下面’呢?”纪两手一摊:“太监‘下面’,嘿嘿,什么也没有了。”
何以“下部没有了”呢?梁漱溟认为:“他(胡适)的缺陷是不能深入,他写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只有卷上,卷下就写不出来。因为他对佛学找不见门径,对佛教的禅宗就更无法动笔,只得作一些考证;他想从佛法上研究,但著名的六祖慧能不识字,在寺里砍柴,舂米,是个卖力气的人,禅宗不立语言文字,胡先生对此就无办法。”赵朴初《要研究佛教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一文中也说:“胡适当年写《中国哲学史》半途辍笔,就是因为当时不懂佛学写不下去了。……在中国历史上,佛教和文化关系如此之深,不懂佛学就不懂中国文化。”胡适对此也心知肚明,梁实秋证实:“胡先生对于禅宗的历史下过很多功夫,颇有心得,但是对于禅宗本身那一套奥义并无好感。”
1928年6月,胡适以《白话文学史》为名,又出了半部著作。此次,胡适在前言中信誓旦旦、言之凿凿道:“这部文学史的中下卷大概是可以在一二年内继续编成的。”但事实是,他又食言了。林语堂幽默道:“胡适先生是最好的上卷书作者。”“近来他米粮库的住宅,在星期日早上,总是公开的了。无论谁,学生、共产青年、安福余孽、同乡客商、强盗乞丐,都得进去,也都可满意归来。穷窘者,他肯解囊相助;狂猖者,他肯当面教训;求差者,他肯修书介绍;问学者,他肯指导门径;无聊不自量者,他也能随口谈谈几句俗话。到了夜阑人静时,才执笔做他的考证或写他的日记。但是如此,他遂善做上卷书。”陈衡哲则为之惋惜:“林语堂说胡适是最好的上卷书作者,这话幽默而真实。胡先生太忙了,少去证婚,少去受捧,完成未完的下卷多好!”
这次的理由是“忙”。胡适已然名士,朋友遍天下,且为人好交,又善尽主谊,有成人之美,不光做过赵元任与杨步伟、蒋梦麟与陶曾谷的证婚人,还做过徐志摩与陆小曼、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介绍人,晚年移居台湾,仍乐此不疲为《自由中国》同仁马之骕做了一回证婚人。1917年他从美国回国时说过的二十年不谈政治,只谈学术的立誓已然过去式。弘一法师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见人皆可取者,朋友必多,胡适无疑属前者。人有两条路要走,一条是必须走的,一条是想要走的,就胡适而言,世事是必须走的,学术是想要走的,哪条路走得更远,不好评判。他的现实成就,学术之外,在理校、外交、倡导新文化、坚持自由观等方面,皆秀出班行,不同凡响,民国以来,仅此一人。胡适的历史地位,思想超越了学术,人格超越了作为。胡适本身就是一部全书。
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属大智。胡适若只考虑数量,不论质量,下半部也好继续,但他所持为宁缺毋滥操守,写书考虑的是传世。批判胡适时,沈从文曾说:“胡适实际上很浅薄,他发表什么,提倡什么,有时候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他一会儿忽然想搞《水经注》,一会儿又忽然想收洋火盒子了。非常浅薄无聊,连卞之琳的十四行诗也读不懂的他看了他的学生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吓得连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下卷也不敢写了。”虽说话糙,却也反证了胡的严谨。但半部书终还是遗憾,1962年胡适逝世,有挽联仍念念不忘此事:“哲学史,卒未完成,一代宗师此遗憾;语体文,力为倡导,万邦人士有隆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