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3年7月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炎热。
中国真的不是什么好地方。对于一名生活在寒冷的莫斯科的俄罗斯军人来说;中国的夏天——哪怕是他们所说的北方的夏天也一样热得要命。
我叫伊万·布拉金斯基。我是一名俄罗斯军人;我刚来雅克萨。我不懂战争;真的。我几乎是被人推上战场的。我一直在家乡种着向日葵和甜菜;天晓得什么时候我手上的犁铧变成了步枪。
我记得有一次;我的同伴们去洗劫附近的居民。当然我没有坏到一起去洗劫;也没有好到去异想天开的阻止这场战争的爆发。但是却有一个腿被打伤的孩子抓住我的裤脚;他哭着在喊:妈妈。
那个时候我觉得;这就是真正的战争;它开始了。
干冷的季风吹过大陆深处;金黄而又罪恶的麦浪【注1】在天空下沉浮。
九月初的时候;托里斯·罗利纳提斯告诉我;中国人到了爱珲【注2】。
“是吗?我去看看。”我放下枪;戴上帽子走出了哨岗。这个哨岗是离爱珲最近的一个;所以我不用担心迷路。而且作为军队里少数会说汉语的人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会被杀死。
大不了杀回去就是了。我这么轻松的想着穿过一片又一片的麦田;来到了中国人的一所哨岗。
如我所见;那群穿马褂留小辫子的中国人已经来了;我走进那所哨岗;发现有一个中国人坐在里面。他低着头在绣一幅手帕——你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旅游的?我在心里这么想到。
“你好;我是这附近的达翰尔族【注3】的人民。”由于我长得很像当地居民;所以我不担心他会识破我这个卧底。
“达翰尔族的人民说俄语?”糟糕;我刚才习惯性的说了俄语。但是我没想到那个中国人也会俄语。他抬起头来;他长着一张很友善的面孔;简直就像古代美人画上的美人一样——但他是男的。不过最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也会俄语
“啊;我是达翰尔族的翻译。”我瞎编了一个借口糊弄他。没想到他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看来他以为是真的了。
“好;坐下吧。你找谁?我帮你通报。”那个中国人愣了一会儿后爽快的拍拍他身边的木椅;这反而让我有点不好意思。面对这样真诚的一个人;我真的觉得撒谎很对不起他。
“对不起;我只是来这里看看你们有没有来。我就要走了。俄罗斯人对我们管得很严。你叫什么名字;下次我还会来告诉你一些事。”我假惺惺的笑着用汉语说到。
“是么;要小心啊。我叫王耀;一直都守这个岗的。你呢。”王耀这么灿烂的笑着;让我忍不下心去看着他左手上缠绕的纱布中渗出的鲜血。
“伊万·布拉金斯基。”我说出了真名。
我告别了他;又回到了雅克萨。麦浪在黝黑的天空下起伏着。
1683年九月。清军萨布素【注4】令我们离开。但我们的长官托尔布津【注5】并没有理睬;反而带着我们打到了爱珲。
在那里我碰到了王耀。他作为翻译官站在萨布素的旁边向我们用俄语大声的说我们是“吃人恶魔”。我发现他瘦弱的肩膀在不停地颤抖着。也许是因为我们和他们的尸体堆积如山的样子叫他害怕;也许是因为他发现我其实是俄罗斯人的翻译官而感到愤恨;再也许的话;我就不知道了。因为那时我的目光逃开了他的目光;去追逐那天空下的麦浪了。
很快;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给埋没了。
战争开始了。
第二天;我们在黑龙江下游建立的所有的据点均被焚毁。雅克萨成为了一所孤城。
1685年1月23日;都统彭春【注6】来到了爱珲。
5月23日;我在雅克萨又听到了王耀那字腔正圆的声音。但是这一次;我的同伴毫不犹豫的开了枪;他倒下时那沉闷的声音叫我头皮发麻。我的同伴完了还骂了一句“嚣张的中国佬”。
我看着他;静静地说:“嚣张的中国佬会打败俄罗斯人。”
5月25日。托尔布津带领俄军撤至尼布楚。但是我没有;我伪装成达翰尔族的人民留在了雅克萨。
我穿过那片被焚烧的麦田;又去了一趟王耀的哨岗。
“你来了?达翰尔族的人民?”王耀被打中了腹部;他躺在简陋的床上自嘲般的对我说道。
“我骗了你。”我背着枪走到他旁边坐下。
“没事。你又没从我这里拿走情报。”他虚弱的说着。我看得出来;他从腹部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发黄的棉被。
“我有枪;我会威胁你的安全。”我静静地看着他。他一直在笑;即使呼吸很困难;满头大汗也笑着。我突然明白了“耀”的含义了。比起战争;更叫我心痛的是战争下的“耀”。
“没事……我这样总会死的。”
“你应该让军医帮你取出子弹;会发炎”
“军医很忙。”
“你是翻译;很重要。”我伸出手去碰他的额头;烫得吓人。
“那些战士不是更重要么?”
“是的。”
“那就好……真羡慕你们俄罗斯人;有那么先进的技术……你刚才说的‘枪’就是你背上的那东西吗?……那就是打伤中国人的东西吗?”他断断续续的说着;脸色苍白如鬼。
“你想要可以给你。你们中国人不是很重视‘陪葬品’吗?”我微笑着取下枪放在床边。
“不用了……谢谢。死了还要它有什么用?”王耀扭过头;默默地盯着天花板不说话
“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说话
“在想拯救中国的方法……不过你肯定嘲笑我。”王耀苦笑着说。
“说来听听。”我问他。
“要想在新的世界上立足……就必须不断的进步和改革。所以封建制度必须废除……但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代替封建制度……。”
“你们需要一个像英国那样的工业革命。”我说。
“但那样会死很多人……我想要更加和平的方法……但会有这种方法吗?……不让人民流血的改革……会有吗?”
我望着王耀。忽然想起了那个抓住我裤脚撕心裂肺的喊着妈妈的小孩……还有年少时和托里斯他们一起奔跑过的针木林……我还记得姐姐给我的那条围巾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我还记得因为缺少粮食而被杀害的当地人民最后一刻望向我的眼神……这一切冲过荒芜的麦田;冲破小小的窗户;挤满了整个小小的哨岗……。
“你有兄弟?”王耀听过我的故事后问我。
“有啊;有很多;一个农场的;没有血缘关系。你呢?”我的汉语词汇很不够用;只能断断续续的说着。
“我也有;弟弟妹妹多得数不过来。不过他们大都死了。”
“我的兄弟们也是。”我帮王耀盖好被子;淡淡的说道。
风吹过荒芜的土地;深深的田垄掩盖了这一切悲惨的、快乐的、平静的故事。
在这两个月里我一直在王耀那个小小的哨岗里充当一个不太合格的外科医生+护士的角色。我帮他取出了子弹;缝了针;上了药。和他一起住在这个小小的哨岗里。——我本以为像我这种水平治的病根本不会好;但是我没想到看似虚弱得很的王耀活了下来;伤口也没有感染。
“中国就是这样。等她的伤好了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做得出了。”王耀笑着说。
我想在我这一生中再也没有哪两个月能给我如此深刻的印象了。仿佛之前逝去的那些在田间与他们工作的日子和拿着枪在西伯利亚大铁路上的日子都只是一瞬间而已。此刻我心中留下的只是1685年的那片湛蓝天空下的起伏着的麦浪;还有王耀诉说着关于他的江南水乡的声音;这一切很快都被静谧的麦浪所埋没在了深深的田垄里。但是它却在我的心里活了很多很多年。
1685年的秋天;我的长官托尔布津再次窜到了雅克萨;并请我这个“卧底”去做翻译;但是我拒绝了。
1686年7月24日,王耀的伤口终于愈合了(辫子也长好了……)。也就是中国人进抵雅克萨的那天;途中他们也请王耀去做翻译。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走了:
“对不起;伊万。我想为中国做点什么。”
8月25日;当时摄政的索菲亚想中国人请求撤围。俄军惨败。
1689年7月24日。中俄签订《中俄尼布楚条约》
那时作为翻译的我在会场中再次见到了王耀。他的伤已经好了(虽然不知道好的是新伤还是旧伤)。在会场上我们彼此会知的一笑;一下子冲淡了这两年的别离。
会谈后;王耀叫我等一下。他从行李中取出那把快生锈的枪郑重其事的交给我:“谢谢你。”他笑得还是那么灿烂;就像他说的江南水乡一样动人。
我也微笑着接过了枪。我想这对于我来说才真正宣告了1685年的终结。
但是我不知道王耀是否能够找到他的方法;我也不知道在我长眠后这片土地上会发生什么;所以我只会抓住那阵吹过麦田的季风罢了。因为我明白;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
唯有那起伏着的麦浪会埋葬一切历史;来等待你的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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