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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洋葱!

[db:作者]  2019-02-01 00:00:00  互联网

那时才学会驾驶,见了四轮敬畏有加。某天照例单车去超市,得过一座横跨运河的大桥。返程下桥时,前面慢车道上停着辆的士,也没太在意。可就在经过它时意外发生了:副驾的车门一下打开,不偏不倚将我连人带车刮倒在地,糟糕的是摔碎的瓶子把小腿骨的皮肤着实揭了道口子,流那么多血,得用手捂着。司机见状赶紧下来察看,四目相对,原来还是老同学,气消了大半。

 

同学显然紧张,愣愣地站一边不知怎么办好。肇事者倒是气宇轩昂的模样,见此情形大概怕给缠住,当即豪爽地掏出大钞一张,想尽快了结此事。看看副驾门上很明显的瘪膛,再看看呆立的同学,不知他会怎么处理这事。对肇事者说,给他吧。人就犹豫了,钞票大有缩回之势。心里肯定在嘀咕你既不要我干么给他。就说,那末去医院。鬼东西赶紧丢钱走人。原来在外也有刺猬的时候,心情大好,仿佛血也住了,疼也不疼了。回头看同学,不好意思地攥着钱搓手,是打招呼还是帮忙收拾,都不知道先做哪样好,咧嘴嘿嘿笑。记得他姓郁,郁什么忘了,可还有个叫法没忘,张口就来:嗨,洋葱!(该叫洋葱头的,给省了个字)自己都惊奇:怎么会的,又没有刻意去记过,都那么多年了。同学笑得更戆了,一准想,现在谁还叫这个,难得有人记挂着。人前从不这么大大咧咧的,比如上朋友家去多半不叫玩,得尊称拜访。可同学就是同学,岁月也拉不远这种距离呢。

 

同学曾是我的小学同桌,一头乌黑水亮又单薄的卷发服帖地偎在光滑的顶子上,活像附了层剪纸用的黑蜡纸,加之五官不甚卓著,即使冒尖的鼻子也甘愿与脸紧密团结,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显得光溜溜的,于是得了这么个精致的雅号。

 

我们那个学校的生源有近半数来自农村。那些男孩可谓个个身手不凡,集灵气野性于一体,其中不乏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捣蛋王”。从“a、o、e”开始,要他们正襟危坐地捧起书本那才是要了命,就算不讲话不做小动作,心神也往往被《童年》里的知了蝴蝶牢牢吸引了去,盼望着下课盼望着放学。一挨放学铃响即刻如脱缰的野马大呼小叫地一溜烟跑得影都没有。

 

洋葱就是那群捣蛋鬼之一,足以把即兴的胡闹提炼到炉火纯青的无技巧境界。记得《大宅门》曾浓墨重彩地刻画了白景琦学童时的冥顽不化,想当年洋葱们闹腾的时候何尝不是花样百出呀。做完了扫除把一小盆水搁门上一派寂静地等着哪个冒失鬼前来遭遇劈头盖脸的洋相;下课走出教室的老师身后时不时会拖上长长一条 “马尾巴的功能”;而当老师尤自沉醉在黑板上吱吱嘎嘎的字里行间的时候,绝想不到身后是怎样一番情景:捣蛋鬼们轮番猫腰蹑足咚咚咚飞步窜至讲台,简直就贴着老师的背对着我们又比划来又鬼脸,学老鼠来学悟空,待哄笑声四起,老师蓦然回首,粉笔盒早已不知所踪。每每胆大如此,调皮捣蛋极尽能事。

 

如果不与洋葱同桌只做纯粹的观众倒也是桩蛮有趣的事情,那时候但求你们捣蛋不干我事,自觉抵制歪风邪气还做不来,因为自身太弱势了,差不多给歪风一吹就倒。可倒楣的是有朝一日偏偏与洋葱坐到了一块。

 

洋葱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女生叫的,欠揍。家伙在班里算得上厉害主儿,谁也招惹不起,与他同过桌的女生无不心惊肉跳,不被欺负就已是天大的幸事。

 

有天上写字课。蓦然觉得背上凉了一下——白衬衫啊,那真是种绝望的感受,眼眶很快就湿了。可可怜怜地回头看洋葱,家伙居然一点歉疚没有,满脸轻快可恶地笑着,对我。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就那时候的情形,家里不可能因此给我买第二件。这意味着以后只能把这件背上留有墨宝的白衬衫穿到嫌小不能再穿,而且回家还得面对大人的责难。在他们眼里凡事从来都是我的错: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怎么会洒你身上来?真是满心悲凉。

 

那时候课桌上都兴划分界线,出线就得吃苦头。而洋葱乐此不疲的浓厚兴趣早超过了听课,四十五分钟仿佛就为了监视别人的胳膊是否侵入自己的领地。一旦逮个正着,就不声不响把手掌贴着桌面指尖对住你搁桌上的手臂一下子戳过来。那个精准而专注的动作所引发的钻心的疼痛足以让你瞬间铭记,却往往不敢做声,怕他使出更可怕的损招,总是忍着。当时座位一月一换,总想挨过这个月就好了。惹不起躲得起。

 

事实上也正是忍让助长了他的气焰。当我为此积攒了太多的疼痛,有天终于忍无可忍,抡起铁制的铅笔盒痛击其肘关节以上寸余的内侧,这可是我被欺负时最痛楚的记忆,结果令那么耀武扬威的家伙当堂泪水夺眶。原以为这下不知会招来怎样无情的报复,却惊讶地发现家伙从此会和我保持一段礼节性的距离,而班上其他蛮横的男生也开始对我表现出绅士的优良潜质。另一桩难以忘怀的乐子是去他家办小小班,当时人都在客堂里闹,唯我独自呆厨房突发奇想,极具创意地完成了将他家蜂窝煤盛满所有的菜篮又高高挂起的壮举。翌日,只见家伙灰头土脸地倚在墙边对着我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全没了平素的嚣张。

 

什么时候,我开始对捣蛋鬼们另眼相看,发现他们又是个特别仗义的群体。有回班上一位不太吭气的女孩不知怎么被邻班的男生欺负了,捣蛋鬼们几乎倾巢出动前去兴师问罪,结果两个班因此发生群殴。最终校方出面,十多个男生高高矮矮地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狼狈地站成一排,被示众好半天,哄笑声里也照样不安份地对围观者挤眉弄眼。这虽不是什么好事,可面对他们心里头一回有了暖暖的亲近感:原来班里的集体观念如此之强,一挨到了外面我们都会成为不可侵犯的受保护对象。于是原先的厌恶之情也如白衬衫上的墨迹在日子里悄然淡却。

 

离别校园后也会在市廛坊间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他们真的都成大人了,那么热情豪爽地对你,青涩早已成熟为籽粒饱满的温和,虽然眼里还会闪过儿时坏坏的狡黠,却觉得如果不见了那神情,才真正是失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洋葱同学进中学之后就没和我在一个班。家伙一直比较矮小,就跟眼前这样,可打起架来从不含糊,那时学校玻璃橱窗的公告栏里往往活跃着他的身影,以至最终把挂着鼻血依然骁勇善战的形象成功卫冕到初中毕业

 

那天没去问他的近况,看着眼前的情形也就知道了个大概。总之,生活不易。

 

如今能幸逢这样元老级的同学实属难得,我们都已在时光里走得很散。常相往来的几位全是小小班办大的,和她们不离不弃来到今天,总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一旦相聚就能回归本真的自我,尽可摒弃所有不得已的包装,随意而舒心,亲切得一如再会淳朴的乡野。

 

不知怎么心里总对那样的同学念念不忘。他们可能至今没什么建树,普通得终日只为生活奔忙,可在我心里却有着无法替代的亲热感,他们身上的斑斑盐渍更让我关注和敬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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