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九四五年七月。上海虹口。虹镇老街石库门民居陈兴里。
1.
夜晚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头戴呢毡帽,身穿西装的青年男子拐进了狭长的陈兴里弄堂。他原本削瘦的背影在浑浊的灯光映衬下变得愈加单薄,穿梭在这片石库门民居里,他模糊的影子延伸到弄堂看不见的尽头。
他从远方坐船来上海,这是他第三次上海。前两次他来这座大城市,为了完成任务差点丢了性命,幸好是梅小姐在最危险的时刻救了自己。梅小姐一直住在陈兴里,因为会点日文,所以她一直在日本人开的纱厂里做会计。
两年前,他从济南来上海送些东西,有人安排他暂住陈兴里。他住一楼,而梅小姐就住在二楼。那时陈兴里还在日本海军的控制中,沿着虹镇老街的范围都被日本人严实地拉了一圈细密的铁丝网,那块领域也时常会有日本军人出没,其实那时虹口有很地方都在日军的势力控制范围内。
2.
陈兴里是典型的上海石库门弄堂,有前、后厢房,有天井,有亭子间,有老虎窗。而梅小姐从出生起就住在这儿,因父亲是国民政府政员,所以和梅小姐的母亲长居南京,而留她和祖母以及一名佣人姜姆妈住在上海虹口的陈兴里。
从小梅小姐就寄读基督教会女子学堂,接受先进的思想教育。和类似祖母一辈的传统中国女子相比,她显得更有魄力和主见,遇事沉着冷静,在困难面前她从不认输。外表看似柔弱的梅小姐,从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坚毅无比的倔强。于是祖母在世时,总爱说自己的这个孙女,其实内心一直是男孩子性格。
梅小姐平时喜欢穿一身蓝布旗袍,然后挎一只精致的小包,叫辆人力黄包车去纱厂上班。同时她也是个讲究的人,只有穿戴整齐后才会出门。她是个自恃能力很强的人,就算每天在纱厂里和日本长官擦肩而过需要打招呼,她也是微微颔首,浅浅一笑,轻轻的一句问候从来就显得那么不卑不亢。
3.
前一次来上海时,梅小姐曾带自己去施高塔路的内山书店,两人静静地安坐在书店内的藤椅上翻书阅读,然后从茶缸里各自倒上一杯茶水饮用。他回忆着从前的片段和画面,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梅小姐那美丽的容貌和恬静的表情,她的确是个令人记忆深刻的女子,他想。
暂住在陈兴里的日子,梅小姐曾和他聊起过内山书店的老板内山完造。从前念书的时候,她就一直喜欢去内山书店,因为自己喜欢鲁迅的文章,而内山书店是鲁迅著作代理发行店,而书店老板内山完造对中国人也很友好、平等、和善,一点没有日本人高人一等的态度,所以这也成了她一直光顾内山书店的理由。
晚上能和她攀谈是件愉快的事,那些日子是令他始终难忘的。泛黄的煤油灯下他们坐在桌前,聊着共同的话题,是爱好也好,是爱国也好,那些志趣相投的谈话总是显得兴致勃勃,或许在那个乱世里属于美好的需求实在太过简单。
4.
那夜日本人来敲门时,他们都被吵醒了。姜姆妈去开门时,一群日本人拿着刺刀和手枪面目狰狞闯了进来。当他从屋里走出来时,梅小姐已经穿好蓝布旗袍从楼上走了下来,她用日语和一群日本军人进行对话。
日本人气焰嚣张地对着她叫嚣,她不畏强势,话语间依然对他们显得不卑不亢。日本人冲过来一把抓住青年男子的衣领,似乎要把他带走。梅小姐箭步朝男青年走去,双眼含泪,紧紧抱住他,在他唇间深深亲吻,那一刻整个屋子的气氛似乎就要融化。
当梅小姐的双唇离开他的嘴唇时,他仍旧能感觉到她传递给自己的那股温热。满脸心痛表情的梅小姐招呼姜姆妈从她房间取来一沓钞票、几根金条和一些首饰塞给了那些日本军人。她噙着泪又对他们说了一些话,她紧握住他的手,而他此时却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有种冰冷的感觉,或许面对危险他们都需坚强的勇气。
最后日本人还是走了。姜姆妈赶紧关上大门,梅小姐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间,轻轻对他说,日本人怀疑你是抗日分子,想要把你带去集中营审问。刚才的情形我只能对日本人说你是我的丈夫,并保证你绝不是抗日分子,不得已才会亲你,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突兀,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那一刻他的脸膛微微泛红,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却还是沉默了。
5.
他踏着坚定的步伐走在陈兴里的弄堂里,他满心揣怀着坚毅的信念想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梅小姐。路灯散发着昏黄的灯光,却怎么也无法照亮他的模样。一切仿佛都如此熟悉,和当年的感觉如此相似,此时他又想起和梅小姐长谈时的场景。
他轻轻捏着门环叩响黑漆大门,仿佛时间和空间一下被拉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出来开门,是姜姆妈。先生是你啊。他点点头,梅小姐呢。进来再说吧,姜姆妈四处张望了下,然后迅速把他拉进屋里。
姜姆妈的神情显得很伤心。先生,梅小姐死了。在你走后的一年里,日本鬼子说她在纱厂工作时经常收集日本的一些情报给抗日分子,并时常到内山书店参与组织各种抗日活动,所以一年前她被鬼子突然抓到集中营,后来被他们秘密杀害了。姜姆妈述说的时候,不禁潸然泪下,梅小姐是好人啊,那些日本鬼子太不是东西了。
听完姜姆妈的话,他的心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远处的墙上挂着梅小姐的遗像,微微颔首,浅浅笑着,永远是那么不卑不亢。他凝望着梅小姐遗像,眼眶藏匿不了满溢的泪水,他用衣袖拂拂双眼,那一刻他用尽全力在心底呐喊:日本鬼子快要完蛋了,梅小姐,我们就要胜利了!
尾声。
乖囡你知道么,其实后来我才听姆妈讲,虽然梅小姐的父亲是国民党,但在那位先生引荐下,梅小姐却毅然加入了共产党,他们都是地下党,为了抗日战争他们不畏强权,面对死亡临危不惧,你说他们多了不起啊。姜姆妈的女儿一边轻抚着睡眼惺忪的小外孙,一边讲述着从前陈兴里遥远的上海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