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沉沉地钻入，她望着寝殿的烛火一盏接一盏点燃。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紫檀香气，混杂着水汽，幽幽地氤氲着，仿若春日中烂漫飘舞的柔嫩花瓣，又似碧月下一抹朦胧的轻烟。
她对着镜子，有一刻她以为会见到一个乌云叠鬓、唇红齿白的女子。镜中人穿着那熟悉的杏红色挑丝海棠花纹衣裳，还有那支令人怀念无比的红宝石镂金玲珑簪，一切都恍如隔世。可惜她已不再年轻，再美的容颜还是被韶光抛弃，留下一张爬满皱纹死气沉沉的脸庞。她伸出手颤颤悠悠地抚上自己的脸，仿佛要再三确认似的，终于在镜中那双掺和着沧桑和冷漠的漆黑眸子中死了心。她早已不是那个无忧无虑二八芳华的媚娘，也不再是那个满心斗志风华正茂的武昭仪了。
来禀告的太监胆战心惊地喊出一句“禀万岁，罪臣薛怀义已经去了……”后便伏在地上再也不敢吭声了。
她像是没听见似的轻轻问道：“朕好看吗？”她的神情带着三分笑意，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那一日也是这样，她对着镜子轻轻地问他同样的问题。他懒懒地靠在不远处的雕花廊柱上，一身青色长衫，笑容有些慵懒，也有些桀骜不驯。他回：“很美。”
她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她就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在这宫中，谁都想要讨好她，谁都会昧着良心回答。她笑：“你们这些人，就会哄朕高兴。”语气中却莫名多了一份惆怅，却让他敏感地抓住了。
他还是那样笑，充满风情。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美的男子，而且身上有她已经无法回来却渴望无比的年轻。看着他，她也仿佛回到了年少时代一样。春日午后波光潋滟的湖边，她一袭青色绣着白玉兰与梨花相间图案的高裙，二八芳华，眉目如画。而她曾经的夫君，还是太子的李治，一身月白色长衫，笑容温和。心忽然就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那时她是这样鲜明地感觉到了自己是活着的，丰盛而美好的生命以及突如其来的悸动。而眼前的男子，分明不再是故人，却因为一句话又让她的心微微触动了一下。
他说：“小臣所说皆是实话。小臣以为，一个人的美与年龄是没有关系的。圣上尽管不再年轻，却仍旧是小臣见过最美的女人。”
曾经李治也对他说过这句话，可惜一样抵不过时间，终究他们还是渐行渐远。
此刻眼前的男子，仍旧是气定神闲，这般从容不迫，倒让她微微有了点兴趣。她回过头，望着他微微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行了礼，仍旧不卑不亢道：“小臣薛怀义，见过圣上。”
就是那一刻，她忽然觉得那尘封已久的心豁然间又被打开了一脚。一缕温热的阳光毫无防备地闯入内心。她喜欢他，这样的从容不定的年轻男子。
她也许是寂寞了。这几十年来，她根本无暇顾及儿女情长。每日都是绷紧着神经与他人勾心斗角，一个个地铲除他们，最终路平了，可也只剩下她一人了。她知晓这是代价，可还是耐不过晚年随之而来的寂寞。
无疑，他虽然从容，却不是朝堂之材。可是她宠爱他，便要赏赐他官爵。她想要体会那种年少恋爱的悸动，她以为，这份悸动除了当年的李治，唯有薛怀义才能够给她。
她忘记了自己特殊的身份，忘记了自己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武瞾。她宠着他，他愈发的骄横跋扈。他渐渐不再哄她，时常为了一些小事跟她闹脾气。
他的骄纵磨尽了她的耐心。那时她遇见了沈南蓼，这个温和善解人意的中年男子同样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她忽然发觉，其实还有很多人是可以填补她那颗有漏洞的心的。
他发觉她的背叛，在寝宫中大吵大闹。她气极，狠狠删了他一巴掌。他捂着脸，头发披散，满脸不服，早已失去往日的从容。
她对他失望透顶，闭上眼把头撇到一边，只缓缓道：“你走吧。朕不想再见到你。”
他闻言，忽然安静下来，又轻轻笑了几声，然后对她说：“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她猛地一睁眼转头望向他。他说：“知道吗？我爱上你了，所以我不能容忍你爱上别人。”
她触不及防，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打了一记，一阵揪心的疼痛。有一刻，她忽然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他怀里，像少年爱恋一样轰轰烈烈。可是最终她只是动了动食指，叹道：“你不该爱我，也不能。”
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次自称“我”，之后她再也没有这样自称过，没有这样爱过。
他笑了，笑得有些悲戚，说：“我知道，可是情不自禁。”然后又缓缓说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又是一阵揪心的痛，那曾经是她写给李治的诗。现在薛怀义又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她知道他的情，却知道她已经不能接受这样的情了。她再一次闭上眼，轻声道：“你走吧。”
她闭上了眼，没有看到此刻他眼中的绝望。
那一个晚上明堂失火，漫天的大火无穷无尽，仿佛一直要燃到天际。火光中，一个欣长的身影走了出来，带着三分笑意。她知道她即将失去他了。
她扭头就走，一滴泪缓缓地划过眼角。她惊讶于自己的眼泪，她早已觉得自己这双眼睛是死的了。薛怀义治好了它，又一次亲手将它扼杀。
半个月后，当太监胆战心惊地传来他的死讯后，她反而没有过多的悲伤。
她的情只在那一晚点燃过，短暂的悸动后很快化为了灰烬了。
很多年后她又遇见了一个年轻的貌美男子，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对她说：“圣上是微臣见过最美的女人。”
她闻言立刻轻轻笑了起来。这样的话，她听了很多很多，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悸动。她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回：“微臣张易之，见过圣上”。一抬头，便是明眸善睐，年轻的脸庞，宛如春日里一朵开到酴醾的白色山茶。她伸出一双布满皱纹苍老无比的手，向他招了招手，然后望着他带着笑意向她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