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记起她的脸,这样我就老了。”
黄碧云女士的一篇小说的首句如是说。
我想很多事并非真正年久失记。它许是在等待那么一个晚风爬梳你发丝的黄昏,待你质问自己,赔掉了
孩提的信仰,赔掉了少年的轻狂,是否犹能起模画样打发镜中那蓬头垢面滋出胡渣的皮囊。或者,磕翻
了一壶温热的姜茶,掷碎了一瓶清冽的雪啤,是否尚可和盘托出一颗真心再赌,再裂一副庆祝生活的牌
九。后者如我。
一个穷苦木匠精心雕一只木偶作自己的孩子,在蜕变为一个真正的男孩之前他的心仍是木质的,他被赋
以Pinocchio的名字,故事的开始说,“所以,他的成长注定是一种历险。”我想象那么一个情绪入俭箱
,你尽管将心肠的曲折扔入,将作祟的不平衡扔入,将猜忌、不安、憋屈、贪婪一并扔入。好让人的灵
魂抽丝剥茧,剔透地生长。
“谁都可以把差劲这样凶狠的字眼附着唾沫摔我脸上独你不能,至亲的伤害是最彻骨的你知道么。谁都
可以让我赔笑独在你面前我要以眼泪撒野,我对你的恨之于爱倍增你知道么。没有男人的口哨,没有孔
明灯,樱花公园的天空很美,晚风是爱人的手,燕姿躲在耳朵里唱,雨后的城市,寂寞又狼狈。你知道
我会回家的。”与父的勃奚好像随我年长反而变得愈渐频繁,我自以为足够成熟隐忍,却偏偏在他眼前
任性地不像话。离家的短暂几小时,适逢雨水淅沥,人群流散如兽。我没有任何威逼意味的借口掬于双
手示他我最后的输赢,我不过更相信一个人在安静的时候更能看清并摆正自己的倒影,毕竟我还要记得
原路折返的路途。较之失足后的妥协,我更倾向它被解释做洗礼后的归程。
草坪上没有往日的犬吠,江边也只潦草地路过几个心切归家的人,这时雨水已收敛。我就盘坐在公园健
身用的镂空长栏上,也并不像作文里修饰的那样可以触景后在脑中览过一帧帧情事,事实上愈是空荡的
内壳愈是盛不下任何情感。许久,先是渐渐清晰的调频收音机传出的情歌,接而便看见一对约莫四十中
旬的夫妇竟在旁玩跷板。他们在柔缓的音乐里侃侃而谈,不知是在拌工作琐事,还是回忆他们年轻的笑
靥。此时的他们好像是两只被雨水洗去尘埃,深情而自由的鱼。他们摇摆的尾甩出令人羡慕的幸福。而
被我定义为最幸福的是十一二岁光景,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的时刻。车子呼啸在大桥上,张开双臂未必
是为了索一个拥抱,在风中做一个起飞的姿势也是美丽的。
我再次想到黄碧云女士小说里那个紫藤花香气的女子。她的舞鞋落在觥筹交错的酒杯里。她上台尽兴跳
毕一曲佛明明哥,血红的长裙伤口似地扬开。她下来便一直在笑,给老板娘一只浅蓝钻石胸针。她说,
“石头有个名字,叫蓝色的希望。你说希望到底有没有的呢?”你说希望到底有没有呢?还是,它和幻象
无二致,都是自己一手炮制出的呢?
“命中出轨的事,都当作是远游”,这是简媜女士的话。权当这次不像话的游走是我历险的一部分可以
么,纵使原谅不是件那么轻易而盲目的事。就像抱歉之于我亦是件难以启齿的事。
中午找英语必修书时在柜子里发现两架口琴,是自小学毕业后再没有接触过,不免惊讶于经过辗转几次
搬家它竟没有遗失。洗擦过后兴奋于自己犹能吹奏。好似那段我沾沾自喜向父炫耀自己学会《外婆的澎
湖湾》的口琴谱子,而父亲也欣慰地哼着口哨的日子正向我靠近。它分明历历在目么。而我不要还没有
认清楚日的隐约,夜就盛大的来临。不要还没有辨识出他的掌纹,就突然记起他的脸。
你懂么,口琴声还没有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