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持，若是可以随你选择，你愿化作何物？”
我想了想：“花蝶虫鱼，飞禽鸟兽。”
倘若真的有来生，也只愿化作花蝶虫鱼，飞禽鸟兽。
—— 誓不为人。
——《流莺》
是离课毕七分钟光景，声线厚沉的生物老师温吞地讲着最后一道呼吸与光合作用的曲线图分析试题。高三的教室虽不至于呈咒赞模糊昏课毕的颓态，但也鲜有人迎合他。同桌用手肘碰我，示意我看自己眼镜盒的方向——是一只浅绿色的蛾子，歇在沿上，它的一对具翅薄得透明，好像随意拍腾便可泻下淡绿色的粉来。我向来对昆虫不抱好感，更别提揣着好奇心把持玩弄。只是它的确是美。而人们对美丽的东西总是放乎一己之私的。于是我阖上盒子，将它禁于其中，盘算着下课取出细看。“所以，真正光合速率等于表光光合速率加上呼吸速率。”终于，他的结语落下，象征这一堂课的收尾。当我打开盒子，只看见它不动声色地躺在其中，于是用笔触它的尾，依旧不见回应，于是拆取笔盖，用稍尖处又一次试探，直到将它的身子整个翻过，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它或许有过很长时间无意的挣扎，大概矜贵的事物都更容易失却一些。我这样自我塞责，实则悲从中来又不愿让它形于色。
【乡下的天气是晴和，美丽的。太阳照在绿牛蒡上。这儿有一只母鸭坐在窠里，她得把她的几个小鸭都孵出来。】
弗兰茨.卡夫卡在《致父亲》的书信中说道：“最近我产生了这么一种想法，我从小就被父亲战胜了，而现在只是出于好胜心而离不开战场。年复一年，始终如此。尽管我不断地，被战胜。”尽管我不断地，被战胜。而现在只是出于好胜心而离不开战场。我将它抄写在本子上的同时兀自反复念叨这两句。因为总有这么一句俚俗却不失智理的话被班主任氛围新约圣经般地挂在齿边：你们现在就是在战场上。不自救，必沉沦。可是转念检点当下的自己，正经历着怎样的生活？望着整齐裂在化学卷子上的叉为心余力拙抓狂；走出食堂方意识到被喂饱的只是肚子而永不会是胸怀；除了每日他人午憩时写的日记是自己的，早就一贫如洗。而现在，我只是出于好胜心而离不开战场。就像，就像那只挣扎着妄图用薄翼将盒子支开，也不愿苟且找一丝罅隙向死而生的绿蛾。它最终成了一枚再亲近不了花香的书签。而这一次是否意味着也要在我身上应验“殊途同归”这说辞？
【不过从蛋壳里爬出的那只小鸭太丑了，到处被排挤，被讥笑。鸭儿们啄他。小鸡打他。喂鸡鸭的那个女佣人用脚来踢他。这只可怜的小鸭不知道站在什么地方，或者走到什么地方去好。他觉得非常悲哀，因为自己长得那么丑陋。】
“知道不会有人问及所以我才愿意说。昨晚那个狰狞的梦里出现过一张脸，只露出头颅的陌生女人，费力倚附的下额，遒劲不甘瞑目的眼，嵌入嘴角的黑发。我退到结实的墙面仍妄图后蹭，语无伦次却怎么叫不出心中想的名字，于是希望用嚎淘驱走死寂，希望自己盲掉。无人听取又何防，设若我说了便无后怕时的颤栗。”这是三十天前拟作空间签名的话。自从反省出曾同步的人已将我舍在很远的后头，并且自己无论如何奋力也再追不上那人时，自从与班主任长谈多次，每一次听她诉说对我的忧虑时，就总有层层叠叠的梦逼近过来以致很少再有酣眠的安稳夜晚。我希望当我诚实时你不会戏谑也不将我的忧虑定义做虚伪。我常觉自己是处于这样的处境的：在那个表面和平的战场上我也着有我光鲜的袍子。可是当我告诉我交付真心的人，说我的袍子后面上有一枚银针还附其上，请求他为我拔去。他却不曾看见它，或许是他自始不曾相信这样华美的袍子上怎么会有粗糙尖锐的银针罢了。近日总去翻很多振奋人心书，找很多励志的话与那些邪恶的惶恐抗衡。于是我用练了近半年的楷书一笔一划慢慢写下莫泊桑先生在《月色》里记的话，他说：曙光是为了叫睡醒的人快乐而设的。
【后来一天比一天糟。终于，妈妈也说起来：“我希望你走远些。”他于是飞过篱笆逃走了。灌木林里的小鸟一见到他，就惊慌地向空中飞去。“这是因为我太丑了！”小鸭想。于是他闭起眼睛，继续往前跑。他一口气跑到一块住着野鸭的沼泽地里。他在这儿躺了一整夜，因为他太累了，太丧气了。】
城市或许从不曾煦暖温良，即使是在它打盹的时候，也会有轿车疾驶而过的叫嚣，和饱暖思淫欲的人永远看不完的肥皂剧。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听不见父亲唤的“早些回家”，亦听不见任何呼朋引伴。却又不是因为忘情。
【“你们不了解我，”小鸭说。“我们不了解你？那么请问谁了解你呢？孩子，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吧。你现在得到这些照顾，你应该感谢上帝。你现在到一个温暖的屋子里来，有了一些朋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学习很多的东西，不是吗？不过你是一个废物，跟你在一起真不痛快。请你注意学习生蛋，或者咪咪地叫，或者迸出火花吧。”母鸡说 “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好。”小鸭说。“好吧，你去吧。”母鸡说。】
家中添置了一辆明绿色的自行车。父亲素来不主张奢靡的，故我疑惑他怎生心血来潮。他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地解释了，却在大堆言语中只是强调它的性价比有多高。他或许想可爱地借此表现男子鲜有的精明，我暗自想。接着他复建议我闲时可以骑出门兜风。我于是心中串着阴谋阳谋灿烂不已。洗完热水澡便急切着向他索钥匙。经过红绿灯，经过面包房，经过影像店，经过樱花公园，却又不停留。好像仅看着这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可以欢喜起来。一路，有车篮里母亲方热过的新鲜吐司，有过大桥时把你头发清香牵进鼻子的江风，有要去找一册中意的绘本故事的心情。这样的路途好像可以富艳得滴出颜料来。这样不用取悦任何人，也不用介怀自己是否不被人喜欢的日子好像富艳得可以滴出颜料来。
【一天晚上，当太阳正在美丽地落下去的时候，有一群漂亮的大鸟从灌木林里飞出来，小鸭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的东西。他们白得发亮，颈项又长又柔软。这就是天鹅。他们发出一种奇异的叫声，展开美丽的长翅膀，从寒冷的地带飞向温暖的国度，飞向不结冰的湖上去。“我要飞向他们，飞向这些高贵的鸟儿！可是他们会把我弄死的，因为我是这样丑，居然敢接近他们。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被他们杀死，要比被鸭子咬、被鸡群啄，被看管养鸡场的那个女佣人踢和在冬天受苦好得多。”于是他飞到水里，向这些美丽的天鹅游去：这些动物看到他，马上就竖起羽毛向他游来。“请你们弄死我吧。”这只可怜的动物说。他把头低低地垂到水上，只等待着死。但是他在这清澈的水上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但那不再是一只粗笨的、深灰色的、又丑又令人讨厌的鸭子，而却是——一只天鹅 ！】
这是石头开花的时候，忧患也该有心跳。是时间成为时间的时候。
把黑森林还给塌鼻子的女巫。把迷雾赠与自己。
【只要你曾经在一只天鹅蛋里待过，就算你是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对于他过去所受的不幸和苦恼，他现在感到非常高兴。他现在清楚地认识到幸福和美正在向他招手。——许多大天鹅在他周围游泳，用嘴来亲他。他感到非常难为情。他把头藏到翅膀里面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感到太幸福了，但他一点也不骄傲，因为一颗好的心是永远不会骄傲的。他想其他曾经怎样被人迫害和讥笑过，而他现在却听到大家说他是美丽的鸟中最美丽的一只鸟儿。紫丁香在他面前把枝条垂到水里去。太阳照得很温暖，很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