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无滚圆,人无十全,既非圣贤,孰可免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错者有两种情形:一则不知己错。罗素说:“精神崩溃的一个最初征兆就是:坚信自己的工作非常非常重要。”胡适说:“一个宗教团体总相信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宗教信仰必定是错的,必定是异端,邪教。一个政治团体总相信自己的政治主张是对的,是不会错的,所以它总相信那些和自己不同的政治见解必定是错的,必定是敌人。”又说:“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比别人一举一动重要者,往往偏执,偏执本身便是一种错误。一则知错不改。“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行世,岂有一贯正确者,岂有如温元凯所言:“打倒你,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枪毙你,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最后平反你,也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总之几十年了,一直是从胜利走向胜利。”因越南北方土改由中国工作组指导,完全照搬中国北方土改经验,搞得过了头,胡志明问毛泽东,能否承认这个错误,毛曰:皇帝是不能下罪己诏的,下罪己诏是要亡国的。于是胡志明回去找长征同志做了替罪羊,让其承担土改中的错误。
为使自己一贯正确,须死不认错,对此胡适在《易卜生主义》中指出:“若要病好,须先认有病;若要政治好,须先认现今的政治实在不好;若要改良社会,须先知道现今的社会实在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他并不是爱说社会的坏处,他只是不得不说。”除此之外,不惜编造谎言。所谓的四大恶霸地主典型,后来为“扒粪者”归真,方知都不成立:刘文彩抗战期间捐巨资兴学,并捐两千亩良田收入作教师及寒门子弟读书薪资,后被诬为川西恶霸;周扒皮的半夜鸡叫,属高玉宝胡编;白毛女纯属鲁艺集体创作,杨白劳赌抽欠债,黄世仁替他还钱;海南陵水地主张鸿猷是南霸天原形,死后四年红色娘子军才成立,霸占琼华一说也属编造。如果说多数情况下是模糊说谎,那么有数字统计的诳语便是精确说谎了。1941年,重庆发生大窒息案,重庆卫戍总司令兼防空司令刘峙、重庆市长吴国桢、宪兵司令贺国光同往现场视察后向蒋介石汇报。蒋问究竟死了多少人,刘、贺无以置答,吴国桢随口说共死了一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人。蒋点头表示满意。出来后,刘峙、贺国光同声问吴国桢:“你怎么知道这个数字?”吴对曰:“他喜欢具体数字,横直无从查考。”刘、贺当即笑道:“你真会做官!”马克·吐温说:“有三种谎言:谎言、该死的谎言和统计数字。”
为使自己一贯正确,不惜篡改历史。60多年前,我们被告知,一切坏事都是蒋介石干的;50多年前,我们被告知,一切坏事都是彭德怀干的;40年前,我们被告知,一切坏事都是刘少奇干的;30多年前,我们被告知,一起坏事都是“四人帮”干的;20多年前,我们被告知,一切坏事都是老赵干的;今天,我们被告知,一切坏事都是美国干的。一会是李立三去安源,一会是刘少奇去安源,一会是毛泽东去安源,一会是朱毛会师,一会是林毛会师,为政治需要随意改写的历史,怎能让人不糊涂。1988年,戈尔巴乔夫断然废除苏联的高中历史考试,因历史教科书中充满谎言,信誉全无。他坦言:“测验学生知道多少谎言是没有意义的。”白岩松曾戏言:“我们家,母亲教中国历史,父亲教世界历史,哥哥搞考古,我搞新闻。哥哥学考古时,有人说是传承,多年后才明白,我哥真狠,他通过挖出来的东西证明爸爸妈妈全讲错了。可是,等我干了新闻才明白,我比我哥还狠,因为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
知错后认错就更难了。历次运动害人无数,死人无数,破家无数,然染苍染黄,事过境迁,有谁代表组织公开道歉了,有谁代表党派承认悖谬了,没有!周作人说:“当灾难来临时,只有跪下来顺服的没有站起来抗争的;当灾难过去后,只有站起来控诉的没有跪下来忏悔的。这大概也是我们民族特点吧。”柏杨说:“中华民族之所以一蹶不振,主要是由于死不认错的性格。”茅于轼说:“最可怕的是社会充满谎言,说谎不以为耻。从抗日战争的谎言开始,到后来,犯了那么多的错误,伤害那么多人,从来不痛痛快快地认错,就只好说假话。由于假话不受限制,行动就无所顾忌,说假话就可以掩盖行动的错误。时间一长,社会就没有了是非感。这是中国最大的社会危机。”朱学勤总结得好:“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罪恶,却无罪感意识;有悲剧,却没有悲剧意识的时代。悲剧在不断发生,悲剧意识却被种种无聊的吹捧、浅薄的诉苦或者安慰所冲淡。悲剧不能转化为悲剧意识,再多的悲剧也不能净化民族的灵魂。这才是真正悲剧的悲哀!”死不认错,是真正的罪恶,是真正的悲剧,死不认错,比犯错更可怕,死不认错,会让你我永远生活在无良世界里。
在1961年5月31日一次领导人聚会上,刘少奇直言不讳将大饥荒的责任归咎于党:“在执行党的路线,组织人民公社,组织大跃进的工作中,存在着许多缺点和错误,甚至很严重的缺点和错误。”“主要应该中央负责,我们领导人都有责任,不要去责怪哪个部门或者哪个人。”此话罕见地诚恳,却也遭致了其后的诸多不测。据台湾《联合报》报道,2012年2月28日,即二二八事件65周年之际,马英九再度代表政府,向过去所有政治受难者深深鞠躬,表达歉意,“二二八事件发生的原因,就是当时台湾尚无民主,政府贪污腐败”。王阳明说:“智者不以无过为喜,人之大德在于改过,做一新人。”此意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