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城里碰到他,他迎面走来,破旧的皮鞋在水泥地的马路上发出别样的磨擦声,两块竹板敲打得有节奏但无气力,刺耳的声音不断飘过宽阔的街道,又被过往的车声人声不断淹没。慢慢的近了,裹着雪粒的风把他的脸抽搐的异常丑陋,刀削去般的鼻子露出的是两只粉红色的洞,黒瘦,猥琐,老态龙钟,狗皮帽子下一双干涸的眼睛暗淡无光,斜挎着的黑皮包鼓囊囊的猜不出装着什么物件。
两三米的距离时,我叫了一声:“算命呢?”他停下脚步怔了怔,那双失神的眼里瞬间放出了光彩,没有轮廓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句带着兴奋的字眼:“您是抽签还是算卦?”
“你还没吃饭吧?”我问到。
“你啥意思?”他有些茫然。
我抬手指了指他身后不远处那个挂幌的小酒馆:“进屋说去”。
我坐下时,他茫然地不知所措,表情上带着疑虑。我递给他支烟:“别多心,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两盘热气腾腾的水饺,外加两杯本地小烧,他的目光便定格在眼前的盘子和杯子上了。
来,你吃,早饿了吧?
他用那枯树枝般的手指擎着颤巍巍的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飞快的送进那个缺牙少齿的嘴里,似乎没有嚼,自然也不知啥味了,嘴巴动了两下,咕噜一声,下去了。脸涨的紫红,不知是烫的还是噎的。
“你着什么急,慢点,没人跟你抢,又不赶火车!”我说,“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我用夹着香烟的手指着他的脸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个来历呢?”
他呷了口酒,辣得一裂嘴。依旧茫然地盯着我,似乎有些感激,又似乎有些不悦。低声道:“你问这疤?该着,”满腹狐疑地问:“你不是取笑我吧?”
“怎么会呢?你別这么想。十几年前在林业局我就认识你,你打猎很出名,外号张老狠,是吧?”其实他出事后这个能使他骄傲的名早没人叫了,都叫他张没鼻子了。
“对,对,没错。”他手中的筷子不由自主地伸向盘子。
“怎么回事?咋会这样?”我催促着。执意揭开別人的疮疤未免有些卑劣和阴损,可好奇心依然驱使我继续捅他的疼处。
“我年轻时干过蠢事,一点也不值得干的蠢事!”他有些沮丧地自言自语道。
“先不唠那些,据说你一人一枪一狗打住过五百多斤的孤猪,是吗?”
“没错,过去林子里物多,枪也少,狍子野猪啥的那简直就像自家养的哩!想啥时吃就啥时打,有的是。”他兴奋了,放下筷子,闷进去一大口酒。
“黒瞎子不好打吧?咋受的伤?”我有些急不可耐,直入主题了。
“也不是不好打,关健是我犯个忌,不该打那个带崽子的。”他神情暗然了,刚才瞬间的豪气此时荡然无存,且现出扭捏的女人态了。
“我那年喜欢上个女人,她有男人,可长得好,我管不住自已 ......”他垂下满是疤痕的脸,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那娘们儿爱财,我不到半年功夫就把家底折腾空了,老婆也领孩子回关里了.......唉!......”他干涸混浊的眼里发红,一仰脖将半杯小烧干了个底朝天。“没钱了,我成了个死心塌地拉梆套的了!”他狠命地吸了口烟,烟气好半天才徐徐从粉红的鼻洞里冒出来。
“那年冬天快过年了,她让我去打个大物,卖了好好过个年。我领他那个蔫拉吧唧的狗屁男人进黒瞎沟掏仓子。该着,头枪打死个小崽儿,大的疯了似的把我按倒了。咬掉鼻子我就用胳膊护脸,胳膊也咬折了。”我这时才注意他右胳臂不太好使,使筷子端酒都是左手。
“后来呢?”我急于知道下文。
“后来人家看我胳膊残废了,脸也没人样了,把我蹬了呗,唉!可总得活着不是,这不,只好干这行了,难啊!”......他发现了周围桌子上递过来的探询目光,有些窘迫。低头喝了碗饺子汤,站起身,背起那个鼓囊囊的破皮包,道了句:“吃好了,谢谢了,回见。”便头也不回地踢踢得得地走了,街头的不远处的风雪里又响起那尖利刺耳的竹片敲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