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虚构的十四行(组诗)
如果我能制造出那些我所曾经经历的恐惧,能用它们组成
一些东西,一些真正宁静的、能够创造欢欣和自由、带来安宁
的东西,那么我就不会有任何事了。
——里尔克
01
我总在那条虚构的街道出没,在那里
寒冷冻住灯光,没有人从那里过去
我把衣领竖起,遮住下半边脸
像浮云,遮住石头;像石头,遮住你
灯光不会更亮了,你有没有从这条街上
走过?我结冰的眼睛总看见一个影子
一只鸟从街道上空飞过,它的翅膀
总在空气中碰响什么,但它碰响的
我总不能及时发现,我总也看不到
它最后飞到了哪里。或许根本没有鸟
飞过,我只是在这里,多站了一会
在街道转弯的地方,我只是划亮一根
火柴,但它照亮的,只是黑色的雪
雪扫出它身体里的道路,这路没有人在走
2009年1月28日夜
02
灯光不会更亮了,空气却越来越薄
街道的外面总是有声音传来,那是
什么人的脚步?听上去不是一个人
难道除了我,还有人想从这里经过?
或许,想过来的是一个信使,他带着
一封没写地址的信。总觉得,我就是
那个收信的人。但没有信使,过来的
只是杂乱的喊声,我仔细地听,辨认
是不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但没有人
在喊我的名字。我想我是不是该取消
我的名字?那样就没人记起我的样子
而我现在又是什么样子?街道上的雪
已完全黑了,一扇门开了又关,关了
又开,但始终没有一个人从门后出来
03
我没看见这里有一扇门,有门的地方
就是道路断绝的地方。我现在停在
路灯下面,像一些树叶,停在雪上;雪停在
街道上;街道,停在我结冰的眼睛里面
哦,怎样的停顿!我永远也不能
加快自己。我加快了,就会迅速地
失去自己。街道变得越来越长
我是否等不到你?你在一个飞翔的影子里
出现,那个影子在我的半空出现
是否那影子,不过是街外飞来的雪球?
它命中了我,我惊讶它如此快的速度
是否速度是所有人迷恋的事物?
我靠在电线杆上,呵着没戴手套的双手
天气很冷,我很想路灯变得更亮一点
2009年1月29日凌晨
04
天渐渐地就黑了,星星白了起来
星星那么高,好像天空是浮着它的水
好像一切都离我很远,甚至自己
也和我离得越来越远,一直远到
我怎么也看不清自己。我在衣袋里
使劲搜寻,但镜子是找不到的
我找到的只是橡皮,它擦去我留下的
痕迹时,把自己也擦小了。看来这世界
永远找不到它的完整,看来所有的
寻找,都只是变得徒劳;所有的
追踪,都只是使万物,变得更加沉默
而我沉默已经很久了,那些经我说过的
事物,都没有因此改变;看来我自己
也没有从说出的事物中,变出另一个我来
05
那么,我是否就等不到你?是否我该承认
我等待的只是一场虚幻?是否我应该
沿着楼梯往下走?但我的楼梯,不在这条
街上,是否这条街,在它自己的幽深里
变成一只倾听的耳朵?是否我说出倾听
倾听就变成一口钟的回响?但那钟声
是否并不回应我的期待?它只是回响
在回响里,它是否只把远处的一个屋顶
掀开?是否我听到的,只是屋顶上
雪的尖叫?那些落下的雪,是否只是
很多野兽的爪子?它要抓住我的心
是否我的心,从来就没有好好地藏住?
——啊,我真就没把我的心好好藏住,它在
我的外套里面,被语言那只野兽摔了出来
06
不断挑衅我的就是语言,它把我看成
用来讥讽的对手。曼杰斯坦姆说,“黄金
在天空舞蹈,它命令我歌唱。”但我
没看见黄金,我的语言只是一场大雪
大雪里什么也没有,它只是慢慢变硬
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过程,雪花
难道就是石头?它一块一块堆起,不管
堆得多高,它变不成天堂,甚至到不了
天堂最低的那个阶梯。问题是究竟
有没有天堂?这里是尘世,这是尘世里
一条虚构的街,那么尘世,是不是天堂的
一个虚构?我是不是也是虚构?只是我
不知道虚构我的人是谁,难道我只是
谁做的一个梦?天气太冷了,没有人半夜醒来
2009年1月29日夜
07
街上安静极了!我什么时候又开始了散步?
从一个街角,走到另一个街角,好像
所有的街角都是同一个街角,总是
寒冷把灯光冻住,总是空气被什么
突然擦响。我的身边,闻不到任何气味
就像写作,闻不到字的气味,只有月亮
看了看我,月亮用它的手,把我的影子
拉长,我的影子快被它拉断了,一棵树
把它的影子和我挂在一起,我忽然感到
皮肤有钩烂的感觉。一种陌生,忽然来到
我的血里,那棵树纹丝不动,它就像
月亮亲手把它按在这里。我从没感觉过
它在这里是为了等我,就像写作,等着某个字
但某一个字,根本不知道写作在等它
08
我真的应该回去写作了,但我究竟
又能写出什么?我写出什么,什么就
出现了变化,或许变化的不是写作
而是我走过的脚印,它一出现,就有雪
把它掩埋,是否我什么也不能留下?
是否岁月,永远只弹奏一段空心的和弦?
只把我变成它的一个经过句,不会垮的
永远是墙,它组成一条街道,组成
街道和街道交织的迷宫,哪一条
是我可以回去的路?我真的已经忘记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真的已经忘记
我为什么连手套也没有戴,我的双手
已经冻得破裂。我的手拿不稳一支笔了
我裹紧了外套,再把手笼到袖子里走
2009年1月30日凌晨
09
真是孤独!这漫长的街永无休止
真是享受!这凛冽的夜无人造访
但在被雪覆盖的垃圾堆上,有一只
老鼠,东张西望,寻觅着它的食物
我路过去了,又停下;我停下来了
又蹲下,那只老鼠,没有看见我,尽管
它的眼珠转动,在稀薄的绒毛后面
它的爪子柔软,在雪地上留下看不见的
痕迹。哦!什么是我们可以看见的?
什么是我们看见之后,又可以确认的?
永远只是陌生,会突然到我血里;永远
只是活着的事物,会使我突然忘记沉默
但我想开口时忘记了语言,只有风
在街道上吹过;只有雪,扫出身体里的道路
10
那么让我继续走下去,在一条街的
封闭里。无数个夜晚,还会到来;无数场
大雪,还会填满喉咙。我的藏身之处
渐渐变得透明,我忽然感到,我在这里
是什么人把我突然拖了出来。他不让我
把我据为己有——难道我到了
把自己交出去的时候?街外的喊声杂乱
有人在说,“我在这里、在这里。”那个人
是不是你?你是不是我的命运?我想回答
可我的喉咙,填满大雪。天又要亮了
灯光突然熄灭,一个陌生人,迎面向我走来
我紧盯着他。他从什么地方过来?他和我
似乎有一直持续下去的距离,不知有什么
滚烫的东西从我脸上滑过,而我抹干了它
2009年1月30日
11
天真的亮了,这条街,忽然在渐渐消失
我忽然不知道我在哪里,周围的一切
都在消失。难道我是在一个旷野?我什么
也看不见,或许,是一切都不让我看见
一切都在回到自身,回到它们的秩序里面
我看着越来越开阔的身边,那些物的和声
还会不会响起?那不为人知的角落,还会不会
被人类的孤独体验?那时我不在其中
也不在其上,我究竟是在哪里?在我之外的
现实,在要求我继续离开,但却没有说出
要我到达的是一个什么地方。但是天真的亮了
我身边的一切越来越开阔,我忽然渐渐地
看清楚自己,就像雪,看清楚雪;就像树
看清楚树。“我回来了。”我听见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