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十章（长诗）
01
必然如此，秋天显得空旷，它需要
一首诗歌把它填满。没有谁
能够和秋天形成对称，现在，我该写下
关于秋天的诗了——在尘世，我已度过
一个又一个秋天，我的出生伴随着落叶，
于是每年秋天，我都要被落叶埋掉一次，
仿佛落叶成为我终生寻找的一个形象。
街道渐渐变空，云朵移到更高的地方，
不让我看见，那么我看见的会是什么？
石头在山上滚落，那些声音传出很远。
02
现在石头真的在滚落，在渐渐裂开的时辰里，
没有人再把灯点到石头深处，石头从山顶开始，
滚过支撑它们的山岩，群鸟惊飞，在空气中
形成巨大的漩涡，一切都被漩涡卷进去了吗？
仿佛疾病在秋天横扫，蚊子吸着血出现，
我不由感到惊恐，仿佛秋天增加的幻觉，
在忽然间变成一场暴雨。雨在秋天总是没完没了，
我的灵魂更加黯淡，身边的一切却忽然变得透明，
就像树上蹲着的鸟，它们代替落叶在枝桠上站立，
眼睛不看任何人，我走近一步，它们就匆忙飞走。
03
那些树变得光秃了，正好可以在树下面坐坐。
阳光垂直地照下来，我的影子开始变薄变淡，
如果只观察影子，你会觉得它一点也不疲倦。
我一到秋天就会疲倦，疲倦了我就不想说话，
我就喜欢在树下坐坐，石头砌成的山路很长，
也很弯曲，我是什么时候到的这里已经忘记，
或许秋天让我愿意学习的就是遗忘，忘记了，
就可以使自己也变得明净起来，我是在希望
秋天能使我明净，使我像一个空空如也的人。
我看看这棵树，它的叶子不知何时就已落光。
04
我从体内掏出大把大把记忆，它们有的
已经死去，有的还想继续活下去，而继续
活下去的，往往又已不是记忆，而是慢慢
和我融在一起的思想，它迫使我
向自己的内部观看，但除了黑暗，我什么
也不能在那里看见，于是我感觉，在秋天
我只是它的一个阴影，或者是它的一粒小石头，
它会把我扔到哪去呢？好像哪里都不能扔，
它一点也不畏惧，或者是我的本身充满了畏惧，
恍如这个人世，使我面对时总是侧起我的身子。
05
我渐渐迷恋起玻璃的反光，其实在很久以前，
我就迷恋起能把我反射出去的事物。很久以前
——是在我的童年吗？我一点也不记得我的童年，
我记得的只是一口深井，让我反复地朝里凝视，
我发现我就在那里，在那个始终动荡的表面，
它收藏了一小块天空，我的脸出现在天空前面。
一种喜悦把我攥住，但是后来，我在镜子里
看见脸上的缺陷，父亲漫不经心地讥讽我的
丑陋，我开始躲避那些直接看见脸部的镜子，
一个女同学用小镜子照着我时，我退向了黑暗。
06
我在黑暗里想到的是挖掘。可我手上没有工具，
我用什么去挖掘更深的黑暗呢？我知道秋天会有
更深的黑暗，否则它不会用那么多落叶去掩埋，
但总有一条路没办法掩盖，总有一条路
会沿着秋天继续伸到远处，我知道我到不了
那么远的地方，我就想停在这里，拼命地挖，
从脚下这块地开始，拼命地往下挖，首先
挖出一个洞，再挖出一个深深的坑，像一个
渴望种下什么的人，但实际上，我更像企图从地底
盗走什么的人，而我最终盗走的只是一把把落叶。
07
茫然总是在这时候出现，就像你
忽然就出现在我身边，我感到惊讶，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么多人你谁也没有选择。
在落叶林里你不说话地走着，我在你身边
涌上一个拐走你的想法，但这想法
让我忽然感到颤栗——所有的林子都太空旷，
所有的流水都发出激越的声音。我感到你的手，
和我一样地冰冷，仿佛是不知何时升起的月光，
而月光在秋天总是铺得很远，总是在枝头上
来回摇动，在我耳膜上发出细碎的落叶样的声音。
08
有什么结论不要下得过早，尽管秋天已经加深，
我不再愿意总在房间踱步，出去走走吧，
外面的街道已经变空，邻居已经搬走，到了
另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我是否真的认识这里？
每一个秋天都不相同，每一个这里，都会变成
时间里的困惑。屋顶在从黑至灰地改变颜色，
栏杆变得粗糙，曲曲折折的走廊，一天比一天
暴露出它的昏暗，好像整体已经变成碎片。
我随便拾起一块，上面的纹路已经辨不清楚，
一切都在散开，只有我和我的生命在取得联系。
09
从街道走出去，路过的是一个酒馆，接着路过的
是卖苹果的三轮车贩，秋天的苹果始终会那样鲜艳，
但小贩的脸上却没有展露笑意。在拐角路过之后，
就是铺满柏油的公路，公交车的站牌使很多人止步。
在他们面前，出现的只是其它车辆的速度，站着的人
不会用眼睛测量，对面的建筑可能比身后的要矮上很多。
斑马线开始模糊，患有色盲症的人横穿过去，到达
对面的人行道，几条交错的巷子对着大街冷笑，
它们身后是开始浑浊的河流，河水分别撞击两岸，
好像河流有两条手臂，它们分开了，但不是想拥抱什么。
10
我在秋天想到达的就是河流。我不会在意
它的浑浊和枯黄，在河流上面，有一些落叶顺流而下，
一年年相似，又一年年不同，挖泥船停在岸边，
它伸起的手臂高高扬起，在空中划出圆形，
鸟群也在划出圆形，但不规则，如同这个世界
所有的规则都在下潜，一直潜到深深的水底。
我在沙滩上行走，拣起一些贝壳和石头，
奋力扔到江中，那些汹涌的急流迅速将它们吞没。
正如我在沙上，建起一座座秋天的城堡，
但它们总在忽然间倒塌，还原为一颗颗细碎的沙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