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到灵堂正中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时,仿佛全身力气被尽数抽离,冰冷的泪水在血管里逆流一般,思想一片空白。
他跪在父亲的遗像前。父亲终于等到了出走12年的儿子,咫尺之遥,却是阴阳两界,他痛苦地别过头干呕,想把胸中翻滚的绝望吐出来。
他曾经无比憎恨父亲!
父亲是个被称为“一把刀”的著名外科医生,下了班竟也一如工作时那样严肃刻板,仿佛从来就没离开过手术台,对于儿子,从出生起就规划好了一切。记忆中的自己从没有过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的童年:别的孩子与父亲一起在小溪里捉蝌蚪捞鱼时,他被要求在游泳池游上几百米;别的孩子坐在父亲的单车上欢笑时,他被身后单车铃声驱赶跑几千米;别的孩子还在香甜的梦里时,他早早起床朗读圈定好的诗文……七岁那年,父亲扔掉了他心爱的画笔,冷酷地说道:“你将来只能做医生!”那一刻,他眼里的父亲就是一把手术刀,冰冷、犀利,而自己就是父亲眼里麻醉后没有痛感的躯体。
积压的失落、疲惫和委屈在幼小的心灵里膨胀发酵,他厌烦父亲对他生活的钳制!厌烦每天钢铁一般不可撼动的计划,厌烦背诵那些无聊的“之乎者也”,厌恶那个冷峻的声音永无休止地催促前行。终于他爆发了,他摔碎眼镜,撕烂书本,用尖叫声对抗着头顶上那愤怒的叱骂。
24岁那年春节,即将从医学院毕业的他回到家中,并带回了女朋友。争吵……乞求……争吵……他永远不会忘记父亲那不容分辩的通牒:“你要和这个酒吧卖唱的女人结婚,就永远滚出这个家!”疯狂的种子在岁月里潜滋暗长,他要彻底摆脱!最终在父亲的狂怒和母亲的哀求中,他摔门而去,带着女友远走他乡,离开24年的噩梦,天空中缤纷的烟花像是为自由新生鸣放的礼炮。
然而,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以及如胶似漆的甜蜜感并没持续多久,在经历了日常琐事的纠缠、柴米油盐的抱怨,以及无休止的争吵后,他惊恐地发现又陷入了莫比乌斯怪圈——生活本身是牢笼,人是困在笼中的囚徒!只有在工作中才能忘掉一切,他发奋钻研,在那个偏远省份的外科界名气越来越响,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然有人也称他为“一把刀”,他非常忌讳这个名字,总是自谦为“二把刀”。
单调乏味的日子令他厌倦,虚荣挥霍的妻子令他无奈,宠溺骄纵的孩子令他沮丧。当人活得艰难时,总会试图从过去的点滴中寻找幸福。他开始怀念起以往觉得不堪回首的过去,记忆中那些尖锐的砾石在时间的冲刷下渐渐变成浑圆,他想起慈祥、柔弱的母亲,而每当为对孩子放任无度无法管束追悔时,甚至会想起心底里最不愿触碰的那个人——父亲。那冰冷坚硬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些温润之感,莫非在粗暴冷酷的表面下,自己父亲竟然与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有着关爱期冀和温情?他怀疑父亲爱他!
一年又一年,好多次拨起那熟悉的号码,可每当他按到最后一个数字时都停了下来,父亲倔强傲慢,从不妥协,这一点他太知道了!他生怕电话那端的吼叫声打碎他好不容易编织起的梦境。有一次过年壮起胆子拨完了,那边却是短促的忙音——“嘟嘟……”,这让他有些失落又长舒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像个逃跑的令人鄙视的懦夫。
离家整整12年了!又是一个喧嚣的小除夕,他下定决心:不管怎样,明天一定回家!正当他走向电话机时,铃声却先响了,天哪!这个……这个号码!冥冥中真有天意?千里之外的那个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只是变得浑浊又苍老,气若游丝:“对不起……原谅爸爸……回来吧……我想最后见你一面……爸爸一直想着你……”丢下电话,他疯狂地奔向车站。
——爸!我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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