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夏,五月的C市终于等到久别的阳光。但这阳光并没有热度,只是均匀地给一张张年轻的脸扑粉,粉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闪光。 她,在闪光中穿梭。 月考后的周一,B中的学生聚集在操场上进行体育考试。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一个话题在学生之间迅速地膨胀、发热,而她的名字正是话题的焦点。 “喂,我们学校有人跳楼了,你知道不?”“啊?真的吗?哪个班的?”“七班……”“听说她考试作弊被发现了。”“就这样?”“啊,就这样,回家就跳了。”“哎哟,傻子,要跳也得在学校跳呀……” 她听得双耳有些麻木,一阵风吹过,她不由自主地向厚厚手套下那已没有了感觉的双手哈气,嘴里不停地念着:“好冷……” [02] 她出生在H市,一个北方的工业重镇。那里的天空永远被铅灰色的、像没洗过的旧棉絮一样的云占领着。她记得家乡的冬天虽冷,只要有了暖气也不算什么。她记得那时母亲不忙,有很多闲心教她怎样把易碎的窗花贴到结满霜花的玻璃上,教她拿捏碱和面粉之间微妙的比例。她还记得有时帽子垂下的毛上粘了呼出的水汽,竟会瞬间凝成冰屑。 但她不记得自己怕冷。 好像是从一个特定的时间点开始,冷有了定义。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后来重复得成了习惯的动作:回家,放下书包,打开电视,打开空调。她觉得这个富丽堂皇的高档公寓太冷了,只有靠人的声音、空调的热风才可以变得稍微暖和一点。她有时也怀念那个小小的有土炕的房间,只需要一点煤球就可以把寒冷驱逐殆尽,更何况还有妈妈在一旁。她变得依赖学校,教室的温度借每个同学的体温保持着,她在那里度过最张狂的青春年华,虽然成绩只有中等偏上,但却培育了很多精致的友情。 [03] 初中的最后一学期,还在寒假中,她的父母就商量好了移居C市。她完全没有得到提出意见的机会,当她知道这个决定时,自己的行李都已被送往了快递公司。这么多年,一直没对父母提过任何要求的她流泪了,但她依然乖乖地跟父母上了飞机。 到了C市,她发现自己进入了最好的B中。站在新家的客厅,她掏出手机来想打电话,却被温柔的女声掐住了咽喉:“您的手机未开通国内长途业务……” 她挂断电话,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你还是少聊点天,B中的学籍是我托人花了大力气才办进去的,多花点儿心思学习吧,人也不小了……”她咬咬嘴唇,没有说话。 在B中,她总觉得自己是班上多出来的幽灵。初三的下半学期,该缔结的缘分都已成型,同学们在成绩上的排名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可她偏偏半路杀出。刚到班上时,她坐在了教室的中间位置,周围便有几束目光总是盯着她;考完周考,看到她满是红叉的卷子,那些目光仿佛安心似的又收了回去。后来便不再有人关注她。 她感觉自尊受到了挑战,她想要证明自己,于是开始废寝忘食地学习。黑夜静寂而孤灯独明的寝室、周末无人而萧瑟清冷的新家、天空无热度的冷阳,这一切让她觉得更冷了。 [04] 母亲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努力。一次午夜归来,在她仍有灯光渗出的紧闭的门前,母亲高兴地说:“你终于知道努力了。这样吧,月考你考进了前十,妈就给办电话长途业务。” 母亲说完便径自回房了,而她的心脏却狂跳不止。于是,她近乎疯狂地企盼月考的到来。 上周五,她坐在了月考考场上。看着一前一后的监考老师,她突然感觉有些紧张。她发狠地搓着手,一口一口地呼出热气,努力地使自己镇定下来。 第一堂语文考试,题很简单,她做完了,还有半个小时才到交卷时间。她看见其他人还在刷刷地写着,便骄傲地搁下笔,目光越过邻桌的试卷,跨过窗棂,飞向了一个遥远却温暖的地方…… 交卷的铃声刺耳地响起,四周传来一片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她没料到三十分钟竟如此短暂,只好慌忙收拾着文具起立。忽然,她发现四道选择题的答案还躺在试题卷上,她的脑中好像断裂了一根弦似的“嗡”的一响,手便不自觉地拾起笔迅速地誊写答案。 而监考老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一直盯着旁边同学的试卷看……”她木然地看着监考老师不断开合的嘴唇,脑中一片空白。直到监考老师以作弊为由收走了她的试卷,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为自己辩解,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她行尸走肉般地走出考室,走廊上尽是学生,她感觉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并对她指指点点。一阵风吹过,她拉了拉衣襟,“好冷!”她脱口而出。 她就这样一直向前走去,走出教学楼时,下一堂考试开考的铃声响了起来。她一愣,似乎想要转身回到考场去,但又一阵冷风吹过,“好冷!”她说,于是继续向前走去。 [05] 在这个繁华的C市,她只待了一个月,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站在自己的书桌前,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学习资料,她有些木然。 她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解锁,手机的桌面出现在眼前———几个少女围着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她在其中笑靥如花。她打开收件箱,里面有母亲早上发来的短信:“好好考,妈妈相信你。” “好冷!真的好冷!”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她打开窗,将手伸出窗外,她似乎是想抓住温暖的阳光,却只感觉到冷风迅疾地从她的手指间奔跑过去,好像时间和距离正为她挖下生命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终于痛哭出声,苍白的阳光依然照在她的身上,却毫无热度。她撕下一张纸,先写下“妈妈”,接着写下几个身在远方的好朋友的名字,最后写下———“对不起”…… [06] 她此刻徘徊在一片闪光中,搓着手,哈着气。 进行体育考试的学生逐渐散去,最终,操场上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仍是冷。 “好冷啊……”最后未完的音节盘旋在冷漠的白色阳光中,沉吟,低回,消失。 [尾声] 几天后,班主任让另一个同学坐了她的位置,她的名字仍常常是同学们课间的谈资;几周后,她的同学都毕业了,她的事情也被淡忘了;几月后,她的同学都成为了高中生。在一个阳光零散的秋日,她昔日同窗中的一位在几分钟的沉默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叫起来:“你们知不知道,原来我们班上有个人跳楼了!”于是他收获了惊讶的唏嘘声,于是她的故事被按下倒带键,播放。 空中,一阵冷风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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