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还未彻底褪去,热浪一波又一波侵蚀着整座小城,呓语一般喋喋不休。一只努力想要穿透到自由里去的小虫毫无头绪地在窗户玻璃上乱碰乱撞,“咚咚咚咚”的节奏里全是恐惧、希望、失望。余晖追逐着轻轻荡漾的薄纱窗帘,在白的刺眼的墙上划过相同的轨迹,日日月月,不解疲乏。 “木木,你的信。”爸爸站在门口一边脱鞋一边呼唤着房间里的女儿。“木木!信!”音量被放大一倍,夏末的郁热和焦躁一股脑地迸发出来。 她终于打开了窗户,小虫子猛地扎进了膨胀的空气里,迎面扑来的涛涛热浪淹没了她心底的宁静。“哦,来了。” 信,普通的像她曾经收到的任何一封。信上的地址离她很远,离她的心却是极近的。远方的挂念终于歇了脚,来找寻她了。一切,总算是让她等来了。 这个季节,那里应是野花遍野、牛羊闲游、蓝天白云的模样吧。木木闻了闻信纸,果真是淡淡的香,香味似乎已经溢出了信纸,淌进了她的心里,沁润了她的双眸。 “怎么哭了?”妈妈拿着面纸帮她拭去泪水,“谁寄来的?” “阿凤。”话音一落,木木哭得更厉害了。她该怎么跟妈妈倾吐她的喜悦、悲伤和五年里长长短短的挂念。所有的话,就像此时此刻她那绵绵不绝的斑斑泪水。妈妈轻轻地抱抱她,抱抱她那已经等得皱皱巴巴的心。 半夜里,星星特别亮,明晃晃的眼睛眨了又眨。台灯拉长了木木瘦瘦的身躯,墙上放大的身影不时一抖一抽的,房间里交混着空调吐气的噪音和她嘤嘤的抽泣声。大小不一的照片占据了大半张书桌,微笑嬉闹的、安安静静写作业的、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站在榆柳树下拥抱的、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的、坐在阳台上仰望未来的……这些彼时的回忆像是盛夏里汹涌澎湃的瓢泼大雨,滋润了她,也快窒息了她。 关于阿凤和木木的故事,真的要像童话故事里追溯的“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说起了。 阿凤是木木的整个童年,童年里几乎所有的喜怒哀乐里都满满地倒映着阿凤那张圆圆的、散落几粒小雀斑的脸。她们出生在同一座四合院里,只是阿凤先她四年来到那个和睦的院子。起初,阿凤并不喜欢这个爱哭爱闹满身红褶子的奶娃娃。因为,她分夺了这个院子对阿凤的宠爱。可,谁又知道,几年后她会成为这个院子里阿凤最疼爱的人。尔后的日子里,她还是爱哭爱闹,只是阿凤会帮她擦干眼泪鼻涕,哄她开心罢了。 2001年的盛夏,木木永远失去了疼爱她的奶奶,撕心裂肺的痛狠狠地拉扯着她。爸爸妈妈忙于葬礼的种种,根本无暇顾及她和她那颗一痛就碎掉的心。第一次,阿凤的形象在她心里得到了无限的拔高,也是从那个时候阿凤开始慢慢占据她的生活和生命。葬礼那几天阿凤一直不离不弃地陪着她,就算什么也不说也是莫大的安慰,被分担的苦痛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奶奶下葬的那天,她站在雨里哭得肝肠寸断。大雨过后是沉默的寂静,阿凤把木木抱在怀里说以后她会像奶奶那样疼她爱她,比奶奶更疼她爱她,一直一直。年少的承诺虽幼稚,却又给了木木被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希望和明媚。她把阿凤抱得紧紧的,就像垂死的人抱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造化弄人,七天后的夜里,阿凤的妈妈和她爸爸在家里吵了架喝药自杀,生命在奔赴医院的路上停止在木木爸爸的车里。阿凤跪在她妈妈面前,眼里奔涌着无声的泪水,她一只手抓住妈妈冰冷的手,另一只抓住木木的手。泪水滴在了木木的小手上,也浸进了木木的眼里心里。待她妈妈下葬后,她对木木说以后她只有木木了。话音还未敲在地上,便是阿凤久久不息的嚎啕大哭。很多年后,木木才读懂阿凤那句话里的绝望和依赖。 都以为悲剧就该到此为止了,谁又曾料想,一年还没到阿凤的爸爸便抛下她远走他方,杳无音讯。除了四合院里那几间破落的屋子,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上初二的阿凤辗转于几个姨妈家好不容易完成了中专学业。领到毕业证的那晚阿凤带着几罐啤酒回到了四合院,她和木木坐在小城的西边河岸上吹着晚风。阿凤撕开啤酒拉环大口大口地喝着,她讲着这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对四合院和妈妈的想念、那一堆被折断摔碎的梦想……说到最后只剩哗哗的流水声和低低的哭泣。夏天的星星真的特别亮,阿凤满脸的泪水、委屈和倔强也被映衬的格外刺眼。那夜,阿凤和木木躺在凉椅上,月光温柔地安抚两颗动荡的心。“木木,我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了,可我不能带你走,那样太自私了。你不像我,你有根,我没有。”说完话,阿凤把木木抱得更紧了。那晚木木想了很多很久,她的脑袋就像一台放影机,把她和阿凤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放映了一遍,太过清晰的一幕幕折磨得她双眼迷蒙。 后来,阿凤在一家画廊里做解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宠爱木木,总是把她觉得最好的东西带给木木,也跟她讲在外面遇上的奇闻轶事。她说她爱上了画画,以后要做一名流浪的女画家。木木看着手舞足蹈的她,感觉这样的她才是快乐的。 木木考上高中的那年阿凤真的离开了让她又痛又恨又爱的小城,她和她的王子要去过他们向往的生活了。在机场,来送他们的人只有木木。“替我常去看看我妈,逢年过节也替我烧点纸钱,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阿凤抱着木木涕泗横流,“要替我好好爱自己,别再轻易地掉眼泪,也别想我。”临安检时,阿凤塞给了木木一张中国地图,青海被她用红笔圈了起来。望着他们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木木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那些重重叠叠、深深浅浅的日子,哪能说放下就放下。 故事走到这里就只剩下茫茫的白纸了。看不清的距离和时间硬硬生生地搁置开两座城市、两个人。 “你收拾行李干什么?要去哪里?”妈妈问。 “阿凤在等我。她已经等不及了……”这么多年了木木还是那么爱哭,“胃癌晚期了,等不及了,我也怕来不及了……” 木木飞到青海已经是晚上了,一路上忐忑、焦虑、伤心、畏惧……都在重重地鞭打着她,她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再见和诀别。假如,她知道阿凤是有多想她,那该多好。 来接木木的是阿凤的王子和小王子,一路上除了几句寒暄,大家都默契地沉默着。 阿凤躺在挂满画的里屋里,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木木把头低到她耳边轻轻柔柔地叫她,就像曾经每一次稚嫩的呼唤。她很疲倦地撑开眼皮,眼泪便从深凹下去的眼眶里顺着脸颊汩汩地淌了下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木木微笑着流泪,手就像七年前那样紧紧地攥着木木。“我来晚了,对不起……”木木依旧哭得没完没了。阿凤伸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替木木擦眼泪,“你还是那么爱哭,”她看木木的眼神就像她曾经说要一直疼爱木木时的眼神一样温暖,“爱哭鬼,好久没听你叫我姐了,叫一个吧。” 木木的那一声“姐”她永远都没有机会听到了,阿凤就这样永远的留在了青海,留在了她向往的土地和她挚爱的人的心里。 我路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美景,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很多年后我会忘记一些曾走过的路、看过的美景、认识的人,可总有一些沉甸甸的路、美景和人是刺青于心的。你的面容、声音、背影甚至是你微笑的弧度和手心的温度,我依然记忆犹新。 姐,谢谢你爱了我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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