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字疗饥,说的是写作者的生存状态。
一个“煮”字写出了写作者的良苦用心。“煮”是“熬煮”之义,原料是中外典籍,烟波浩渺的卷帙,细细加以熬煮,提炼精华,佐以写作者的珍贵感悟,造就酽酽的精神食粮。啖之,让人不禁涕泪泗流。经过如此精心熬煮的精神浓汤,其一是口口精华,其二是容易消化。
“疗饥”说起来却有些暧昧。煮字倘若光为疗饥,是写作者动机不纯,势必会造成功利性写作,轻则熬煮不彻底,不够香甜可口,重则味同嚼蜡,口味值得商榷。
既是精心熬煮,用料势必上乘,耗时颇长。写作者涂涂抹抹,删删改改,锱铢必较,眉头紧锁。譬如王安石《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欧阳修口中的“逸马毙犬于道”,譬如贾岛“僧敲月下门”的“敲”字。贾岛炼字的佳话早已口口相传,为人所津津乐道,“推敲”一词便来源于此。诗人作《题诗后》一首,读所作诗竟“一吟双泪流”,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其实,对文字讲究得近乎挑剔是一切虔诚忠实写作者的常态。
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不会为疗饥而写作,因为写作就是一种单纯到近乎极致的表达的快乐。
大家都读过陶渊明的诗文,陶公很明确地说“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他说道:“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晏如也”就是怡然自得的意思。杜工部吟道:“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潦倒至此,诗人却不以为忤。“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白居易如是说,乐天曾不屑于“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的糜烂生活。陶公的物质生活匮乏,却煮字不辍的精神,杜工部、白居易作为一个纯粹写作者的身份也不必言说。他们的写作,决不会是为了一点口粮。倘若说他们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写作的,那就失之偏颇了。
疗饥诚可贵,煮字价更高。曹雪芹“举家食粥酒常赊”,刘禹锡说“斯是陋室,唯吾德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出了写作者的清瘦。煮字非但没有疗写作者的物质之饥,同样也没有疗写作者的精神之饥。越是写作越是对知识饥渴,愈是写作愈是“饥肠辘辘”。见了典籍,写作者两眼冒绿光,迫不及待,如饿狼扑食。
那么,煮字是为了什么呢?对此写作者三缄其口,“俯而不答仰而笑”。像老舍的《想北平》所说的“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写作就是一种纯粹的表达的快乐。
我发现煮字不可以疗饥。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不是为了吃饭,疗饥是为了煮字,但煮字不是为了疗饥。真正的写作者不会为疗饥而煮字。陈省身说学数学不是成功的捷径,学数学就是为了学懂它,煮字亦然。从今天起,当一个纯粹的写作者,以挚爱的文字作为我们的图腾,艰苦卓绝而不求回报地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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