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到孙悟空,是在花果山。 那时,他还不是本领高强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也不是唐僧手下尽失锋芒的大徒弟。我坐在水花四溅的瀑布旁,看着他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崖上,崖下是许许多多正在操练的小猴子。我望见他桀骜地挑起细长的眉,阳光的碎片落到他手上的金箍棒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我觉得他就好像一个喜欢四处惹事的孩子,幼稚地想掌控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想要颠覆一切生命的束缚。 后来,我和他成了兄弟。 记得结拜那日,我们七个一起跪在香案前,指天发誓。我扭过头去看他,我看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狂妄和刚毅,还有几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快意。很怀念我们在绿如翡翠的峡谷里,对酒当歌的时光。在我们当中,他排行老七,我排行老大。 他叫我“牛大哥”。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悟空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他总是想别人不敢想的,做别人不敢做的,因为,他只是个孩子,他想让天庭成为他一个人的玩具,我阻止不了他的念头,我明白,他就好像一只自由自在的飞鸟,拥有那种独自翱翔在苍穹上的勇气和力量。 不久,五百万天兵受了玉帝的命令来捉他,浩浩荡荡,一个个笔直地站在花果山的山腰上,如同快要决堤的洪水,叫骂声不绝于耳。他气宇轩昂地伫立在绣着“齐天大圣”的黄旗下,一抹雾气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他的脸颊,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忽然记起前几天他在我的洞府里喝得酩酊大醉,他带着忧伤而愤恨的笑,对我说:“牛大哥,我不甘心,我不想屈辱在玉帝的脚下,我要做这个世界的王。” 在那惊心动魄的战役里,我和其他五个兄弟都受了伤,他望着我们身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泪轻轻涌了出来,不着痕迹地融入他柔软的毛发里。他紧握住手中的金箍棒,眸子中闪烁着星星般明亮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被血染成褐色的泥土,说,“我去给你们报仇!等我回来。” 可是,我们谁都没有等他回来,如来把我们的小弟弟压在了五指山下,我们不敢去想象青苔爬满了他那张放肆的脸的样子,也不敢去五指山下看他一眼,我害怕他早就在那座法力无比的山下,幻化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几百年的时光飞逝而过,我儿子也已长到当时他的年纪,我经常从儿子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寂寞的、绝望的、猖狂的、失落的,他的面容总是那么模糊,带着一丝淡淡的让人无法察觉的忧伤。我背手站在仿佛被雷劈过的山巅,潸然泪下。 四弟说,人生所经历的一切,皆有因果,因果无尽地循环,反反复复,命运的转轮始终让人无法琢磨。 儿子洞中的小妖张皇地跑来,哭着对我说:“大王,少主被观音菩萨带走了。”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急忙问:“怎么回事?!”小妖口吃着:“少主要吃唐僧肉,他的大徒弟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少主不敌,被观音收服,当了善财童子。”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起他的名号,他竟然做了唐僧的徒弟?我不想相信,也不肯相信。 那天,天很冷,还下着小雨。 他昂首站在我的洞门口,他说:“牛大哥,好久不见。” 我的心像刀劈一样难受。他甘愿为唐僧拔去他周身尖锐的刺,退去盘绕在他头上的光环,用孱弱的肩撑起一片随时都会塌陷的天空。也许,他是要用另一种方式去赢得这个世界,一种不会流血的方式,一种不会让他心痛的方式。 “大哥,能借用一下嫂子的芭蕉扇吗?”他不再是那个做事冲动的孩子了,不再是躲在我们身后的小弟弟了,他长大了。 “借扇子做什么?”我转过身望着如血的残阳。 “小弟保唐僧西行取经,路经火焰山,唐僧肉体凡胎,只怕还未接近便被烤熟了。”他轻笑两声,光在他的眼睛里巧妙地过渡。“嫂子不愿借,说我把你家孩儿送给了观音,所以大哥能否……” 我伸手止住他的话头,我知道,悟空的心早已死在了五指山下,我们再也不会回到从前的岁月。 “想借扇子,先过了我这一关。”我提了提浑铁棍。他从耳朵里掏出金箍棒,低着头,默默不语。 是我留了情了么?还是他拼尽了全力?我们从日落一直打到天色开始发白。他的棒法比过去更加纯熟,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我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他也显得筋疲力尽,他念着口诀召来了许多天神将领,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把我围在了中间。我看见悟空眼中涌出如巨浪一般的哀伤。 我最终还是败了,不是败给了来势汹汹的天兵,而是败给了他深藏在眼底的那一缕悲凉。 他拿着芭蕉扇,挂着幽幽的微笑,去拜谢前来助阵的天神,哪吒的剑已经抵住了我的咽喉,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愿意看着他对人颔首低眉的模样,在我心里,他始终是那个霸道得不可一世的齐天大圣。 “大圣,这个妖物怎么办?” 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落叶缓缓坠落的声音。 “放了吧。”他叹了口气,轻轻一个筋斗越过了山涧,不见了。 没过多久,天开始下起瓢泼大雨,我想,那是他用扇子招来的雨,火焰山上的火一定已经烟消云散了吧。我飞上云端,远远地看见他孤独的背影。雨斜斜地打在他的身上,他回过头,看着焦黑如炭的火焰山,一动不动似乎变作一尊雕塑。一瞬间,我又从他的目光中找到了从前叱咤风云、令三界都为之震颤的美猴王,那个狂放的、强大的同时也稚嫩无比的美猴王。 我笑了,我们最终没能逃过命运的轨迹。 天边,出现了一道雨后清新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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