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爷爷的烟草地
每天早上听见阿姨清扫树叶的声音都觉得异常熟悉,心里某个地方就开始不自觉的骚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急于浮出水面。但每次都是随着树叶之间摩擦的声音渐渐消失在我身后,那种感觉也像溺水的孩子,挣扎两下,吐出几个泡泡,一切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时常都会想,那种熟悉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为什么就想不起来?直到昨天夜里的一个梦,一切才豁然开朗。梦里,爷爷的腿丢了,爷爷让我帮他找回他的腿。我虽然不明白这个梦有什么含义,但是我知道了那种熟悉的声音是什么。那是爷爷裹烟叶的嚓嚓声。爷爷把晒干的烟叶揉碎,不进行任何加工,再用切得整整齐齐的一片烟叶包裹起来,直接装进他的黄铜烟斗,一斗一斗的抽着,吐出一朵又一朵的白云。
现在爷爷去世十年了,十年里,除了每年过年去给爷爷扫墓,我极少想起爷爷,即便现在想起来,那段记忆也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那时爷爷爱抽烟,但他从来不抽纸烟,只抽自己种的烟叶。家门前那块五十平米的地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作用,成为了爷爷钟爱的风水宝地。农村人家里总爱养那么一小群牲畜家禽,或吃或卖。如果在那块地里庄稼或者种小菜,就会被那些家禽糟蹋得一塌糊涂,闲置起来吧,爷爷又觉得浪费,于是种烟草就成了最佳选择。
烟草的叶子又辛又苦里面还有毒素,所有的牲畜家禽对烟的叶子都有所回避,它们的鼻子和嘴巴只要一碰到烟草叶子就立马移开,不敢再碰。烟叶的生命力特别顽强,立过秋了,烟叶仍然自顾自的一个劲儿地长着,全然不顾四周开始飘零的黄叶。大片大片的烟叶,绿得油汪汪的,就像在上面涂了一层蜡一般透亮透亮。随便捏住烟叶边上捻一下,两个手指头也染上一层油汪汪的绿色。烟叶开出的花是白色的,白中还夹着一些粉,小小的花朵并不特别引人注意,跟它的叶子比起来,显然逊色许多。但烟叶花的香却很特殊,那是一种沉闷的香气,容易把人香得头晕。
爷爷好像一直都在摘他的烟草叶,但又好像从来都没有摘完过。他每次都只摘几片长得最大最老的叶子,用绳子绑起来晒干,以保证自己一直有烟抽,剩下的就随它长在地里。所以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的烟草地好像永远都是一片繁荣的景象。(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爷爷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坐在小院儿里,一边吧嗒着他的烟锅子,一边若有所思地瞅着他的烟草地。我真不知道那片烟草地有什么好看的,爷爷竟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看个没完没了。有时候,爷爷找不到他的黄铜烟斗了,就削一根食指大小的竹筒,把卷好的烟卷插在竹筒里,尽管装置简陋,却丝毫不影响爷爷抽烟的兴致。
(二)爷爷身上的烟草味
我不爱爷爷身上的那股烟草味,但对于帮爷爷把烟点燃这件事又总是乐此不疲。我刚刨燃打火机,就离开把火伸到爷爷的烟斗下,爷爷就开始大口大口地用力抽,抽一下,烟斗里的烟草就闪一下,直到把烟草点燃,爷爷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每当有人看到我帮爷爷点烟的场景,总是会夸我懂事,我也不懂得说声谢谢,只是在心里偷着乐。我看着烟斗里点燃的烟草一闪一闪,红彤彤的,觉得比天上的星星还耀眼。
帮爷爷点了大概七年的烟,手里来来去去换了三代打火机。第一代打火机构造很简单,一个小金属盒子,一个小轮子再加一根小灯芯,就组成了一个精致的打火机,盒子里塞一团棉花用来浸汽油,喝饱了汽油的棉花就把汽油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灯芯里,一刨小轮子,灯芯就“噗呲”一下吐出一团妖娆的火焰,其惊喜程度对于好奇心强的我来说,不亚于看魔术师大变活人,灯芯是一根挺长挺粗的线,燃完一节往外拔一节,拔完了就再装上一根。第二代打火机变成了塑料的,透明的塑料盒子里装着一小罐汽油,汽油里浸着一朵红色的小布花和一根绿色的小塑料棍,一刨轮子,火苗就从一个金属罩里窜出来,比上一代打火机方便了很多,但汽油用完了,那个打火机就算报废了,爷爷老说这种新式打火机用起来挺浪费,还是以前那个好用。第三代打火机现在还在用,就是按钮取代了轮子,大拇指一按,火苗就起的那种。
有一天,我突然生出一个疑问:烟草的味道那么难闻,为什么爷爷还那么喜欢抽烟呢?难道是我闻到的味道和爷爷吃进嘴里的味道不一样?这个问题一产生,就一直在心里折磨着我。终于等到一个大人都不在家的日子,我觉得机会来了。我学着爷爷的样子裹了一个烟卷,但是我没有烟斗怎么办呢?我又想起爷爷削的小竹筒,我想我也可以自己做一个临时烟斗的。我拿着爷爷的大刀去了竹林,想挑一根小竹棍。找了一圈才发现,竹林里的竹子都比我的手臂还粗,哪里有什么拇指大的小竹棍,爷爷的小竹筒都是从竹子的末梢上削出来的。我在竹林里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一根废弃的竹梢,尽管看起来已经干枯得发黄,我还是如获至宝。回到家里,我把烟卷插进竹筒里,点燃烟卷,狠狠地抽了一口,顿时一股辛辣的味道从喉咙蔓延到胸腔,我拼命地咳嗽起来,小脸被呛得通红,眼泪吧嗒吧嗒地直往下掉。那个竹筒和烟卷早已被我甩出老远,而爷爷喜欢抽烟的原因,就此成了我心中无法解开的疑团。
爷爷每逢赶集日都会去镇上溜上一圈,回来定会帮我捎上一个小蛋糕。虽然我知道那蛋糕已被爷爷的口袋沾上一股浓浓的烟草味,但每次只要爷爷一到家,我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去掏他的口袋。这个时候,爷爷就把蛋糕从口袋里掏出来,举得老高老高,故意让我够不着。爷爷高举蛋糕的样子是他在我心中树立过的最高大的形象。
现在的我依然那么爱吃蛋糕,可是我吃蛋糕的时候却从来没想到过爷爷。我竟然可以把爷爷忘得那么彻底,爷爷会怪我吗?
(三)爷爷的离开
奶奶比爷爷早走两年,奶奶去世后,爷爷继承了奶奶的所有家务,包括洗衣服、做饭、照顾我。那时候我上小学,由于学校离家很远,每天天还没亮就得从家里出发赶去学校。爷爷心疼我,每天早早就帮我做好了早餐,说吃了早餐才有力气赶路。等我傍晚一回到家,就看到我前一天穿过的脏衣服干干净净地挂在晾衣杆上荡来荡去。爷爷依然坐在小院儿里,抽着他的烟,观察着他的烟草地。有一次,我跑过去坐在爷爷腿上,问爷爷:“爷爷,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爷爷说:“我在看你奶奶,她说她会来接我的,她要是来的话,应该就会从那个方向来。”我顺着爷爷的目光往烟草地看了一眼,我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个方向正是奶奶的坟墓所在的方向。从此,我再不问爷爷这个问题。
我开始帮爷爷做饭,帮爷爷洗衣服,帮爷爷挖耳屎,陪爷爷晒太阳,抓住每一个机会帮爷爷点烟。我把自己当做一只鸵鸟,头深深的埋进沙里,避而不想,以为看不见的就不存在,但最终还是躲不过——爷爷走了。
爷爷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守在他身边。在我们眼里,他的身体一直都那么健康,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病痛,怎么会说走就走呢?现在想来,爷爷的离开不是没有征兆的。那天晚上,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开开心心的吃着晚餐,突然,砰地一声,爷爷的碗打翻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但我们都只当是爷爷不小心,完全没有多想。我去给爷爷盛饭回来的时候,还听见爸爸开玩笑说:“你爷爷越活越小了,连碗都不会拿了。”爷爷也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回事,怎么碗都捏不稳了?”吃完饭,各自去休息,只是那晚之后,爷爷再也没有醒过来。如果我那晚聪明一点,敏感一点,就算不能挽留什么,至少可以让爷爷离开的时候是有人送终的。
爷爷离开的第一天,我总觉得那是一个梦,梦醒了爷爷就会回来,所以我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有恐惧——我怕他们说的话是真的。我拒绝为爷爷披麻戴孝,拒绝给爷爷磕头,但我没有拒绝为爷爷守灵,因为我总觉得躺在那里的爷爷会醒过来,会去守着他的烟草地。爷爷最后还是没有醒过来,而我,也听了大人们的话,为爷爷批了麻,带了孝,守了灵。
爷爷离开以后,爸爸几乎不再回家,只是定期给我生活费,我和爸爸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冷漠。我开始一个人做早餐,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料理家务。慢慢的,我变得独立;慢慢的,我变得坚强;慢慢的,我把爷爷遗忘……
现在,家门前那块地早已经荒废了,只有边上那两棵樱桃树还苟延残喘着,春天里开出几朵苍白的樱桃花,抽出几片羸弱的叶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
据说,至亲的人去世后是不会随意出现在亲人的梦里吓唬自己的亲人的。十年里,爷爷和奶奶都只在我梦里出现过一次,而爷爷是在昨晚才出现的。爷爷是在怪我吗?怪我这么没心没肺地将他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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