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 街上渐渐地嘈杂起来,天色微明,阳光从容地泼洒下来,地面上梧桐的树影斑驳芜杂。 梧桐已在这里立了十几年。 此时他还因夜晚的湿气而显得睡意惺忪,阳光恰时将他唤醒了,他眯起眼晃了几下枝桠,铁门厚重的吱呀声让他的思绪彻底清明。 房子的主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这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女子手中怀抱着一个襁褓,脸上是难掩的疲惫与幸福。她温柔地低下头,对着粉色襁褓中的婴儿低低地唤着“媛媛”,让风中的梧桐不经意间听得分外清晰。妇人又轻声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童谣,孩子舒心地笑了起来,小脸皱在一起,在早春的徐风中给他一种柔和的错觉。 门在白晃晃的阳光下沉闷地关上了,梧桐静静地立着。
梧桐的枝叶愈发葱茏,他开始常常和那些叶子聊天,不断有叶子凋落,也不断有新的嫩叶长出,陪他聊天的叶子换了一批又一批--梧桐觉得这样的日子平淡而乏味。 他有些倦了。
铁门再一次被推开,一个女孩牵着妇人的手蹦跳着走进了院子。她的目光澄净而空灵,梳着两个俏皮的马尾辫,着一袭白裙,眉目如画。 她就是周媛。这是梧桐后来知道的。 周媛轻轻地挣开母亲的手,飞快地跑进屋里,不几时便拎了水壶出来。她仰起头凝望着梧桐绿意盎然的树冠,澄净的目光像要直直地看到他的心底。 他有些局促,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枝叶,发出细碎的响声。周媛又弯起眼盯着那些叶子看了一会,咧开嘴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随即低下头去认真地浇水。她小小的脸上还有着化不开的稚气,但是那个淡淡的微笑不知怎么就闯进了他的心底,贯穿了他整个生命的喜与悲。 【侵晨】 梧桐再次见到周媛是在她十五岁那年。 周媛已经出落成了婷婷的少女,她和几个同学走进这所院子,梧桐听见她在嬉笑间说:“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啦,你们有空就来找我玩啊!” 他的心被这个消息冲撞得有点晕眩,一时间竟有种莫名的喜悦。他目送着周媛驻足不久又走出院子,一点无法言表的情绪忽然就无限地翻腾、滋生,终于溢出。 【隅中】 自那天以后铁门厚重的吱呀作响声在梧桐听来已经逐渐习以为常,只是每每当他见到周媛骑着单车出门时总会涌动起一点点的失落,彼时他就望着周媛渐行渐远,那点失落感在躯干里肆意冲撞,酝酿出一种孤寂尖锐的疼痛。 梧桐不明白这种感情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见周媛离去时为何会有那种淡淡的忧伤,心中涌动着的郁结愈发深厚。 于是他带着这种情绪,跌跌撞撞地又走过了十几年。 直到周媛嫁做人妇。 看着那对年轻的新人微笑着走进院子接受众人的祝福,新郎新娘的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神采,梧桐只觉心底一阵抽痛。 那么多年中那些萦绕不散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原来,那么多年以前,那个叫做周媛的女孩子就如此深刻地走进了他的生命。
第四十一年。 周媛再也没有像多年前那样给他浇过水。 她已初为人母,也渐渐敛去了多年前常在她面上浮现的那种灿烂而烂漫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温婉的母性的光辉。在许许多多个阳光正好微风不噪的下午,她怀抱着孩子斜倚在一张藤椅里,一如那时刚刚走进这个院子的她的母亲,恬静而又安详。 梧桐看着周媛轻轻地拍打着孩子哄他入睡,不禁觉出一种时光荏苒岁月匆匆的沧桑。他阖上眼,舒展了一下枝叶,呼吸着空气中淡淡的阳光奶油似的甜腻香气,一丝苦涩爬上心头。 太阳西斜,天色逐渐暗了。 【迟暮】 午后。 周媛安然地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她年幼的孙子在一旁玩着刚买的积木。阳光在空气里纷飞流转,有无数小小的灰尘漂浮在半空中。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目光一如多年前那般澄净。梧桐依旧立在那里,温和地为她投下一片浓密的树荫。 周媛的睫毛轻轻地颤了一颤,满头银丝被微风吹动。她闭上眼在竹椅上沉沉睡去,多时后孙子跑过来摇晃着她的手臂,才发现老人的双手早已冰凉。 孩子惊恐地奔入屋内叫来父母,梧桐看着周媛的儿子慌忙地探过老人的鼻息后伤痛欲绝的哀哭,忽然觉得有一种苦楚蔓延开来,浸润了他的枝桠和叶片,而后又慢慢地渗透到地下的根系里。风吹过他的躯干,他无力地摇晃着枝叶,心下感着从未有过的绝望。 整整九十八年。这么多年了,他在近百年的沧桑里从未想过流泪,这一刻却觉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怮。在这个七月流火的黄昏里,他恍然间想起好多好多年以前那个提着水壶俯身给他浇水、穿着白裙对他弯着眼微笑、梳着俏皮的双马尾眉眼如画、还是孩子的周媛,凄楚地在心底放声大哭起来。 【夜阑】 不觉百年。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百年,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很多个百年要走。而在这第一段百年的岁月中,有八十六年,他陪着周媛一起走过。 周媛。 他一笔一画在心底默默地写过一遍,又长久地无声呢喃着这两个字,像要把这个名字烙进骨血。 尽管她从未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望向空中漫天阑珊的星斗,很清澈的夜晚。梧桐静静地想着。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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