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酒一样的长江水/醉酒的滋味/是乡愁的滋味/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余光中《乡愁四韵》(节选) 一
长江水于我本不是什么稀罕物,因我便生长在长江中的小岛上,只不过如今我也只能远观,虽然依旧能领略“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阔,却总觉得仿佛隔了茫茫的雾气,有什么东西再也看不真切。 小时候的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常常在旅途上的人,与爷爷奶奶坐在颠簸的客车上,盯着窗外再熟悉不过的景色发呆,耳边是后座乘客均匀的鼾声。老家和县城隔着一衣带水,回乡总要坐一回轮渡,这对于幼年的我便是旅程最大的趣味。在等待开船的时间里,我拖着爷爷奶奶下车,到路边的小卖部去买五毛钱的棒棒糖或是不知什么牌子的汽水,如果是夏天或许还能吃上一根棒冰——这些都是撒撒娇便能骗来的奖赏。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汽笛声突然响起,绵长的音浪撞击着我的耳鼓,我急忙捂住耳朵,想着,终于可以出发了。 甲板慢慢升起的时候,江水就流泻下来,那是我最不喜欢的灰黄色。轮船前进的时候,掀起的白色浪花似乎都夹杂着那么一星半点的黄,但那时的我每次渡江还是要跑到船头,呆呆地看着那丝毫称不上清澈的长江水,以及渐渐远去的对岸——我似乎天生就是个喜欢回顾过去的人,总是忘了往前看。 上了小学以后,扬中二桥建成,我便再也不曾乘轮渡回乡。中考复习冲刺的某个上午,我正昏昏欲睡地听课,突然听到一阵悠远的汽笛声。我猛地抬头向窗外看去:操场,马路,民居……然而记忆里那被江水冲刷得锈迹斑斑的老轮船,却怎么也看不见了。 二
老家的院子里曾经有两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我从没见过长得比这两棵更茂盛的桂花树,似乎是老房子当年落成时种下的,已有几十年树龄了。硕大的树冠在地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枝桠层层叠叠地伸展着,一年四季满树都密布着深绿色的、光滑饱满的叶子,在艳阳下闪着金光。每至秋季,一进院门便能嗅到浓浓的桂花香,繁密的树叶间又奇迹般地挤出一簇簇米粒般大小的淡黄色花朵,开得热热闹闹,叫人情不自禁要凑上前去,就算只是看一看,心情也骤然好了起来。大概是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奶奶心血来潮,在桂花树下养了一群鸡。那个暑假,我几乎全都耗在桂花树边上,痴迷地望着那群悠然自得的小生灵。有几只公鸡最爱出风头,趁我不注意便拍拍翅膀飞上了树,树叶“哗哗”地响,和着我的笑声,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些许不深不浅的印迹。 后来的故事几乎可以猜到。我的奶奶生了肝炎,家里急需用钱,爷爷便把这两棵桂花树卖掉了。这样的结局太合理,尽管我心里总有那么些不情不愿,爷爷只是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你还是个孩子。 彼时我已不常回老家,再来到乡下的小院时又是秋天。我伫立在院子里,久久地望着那个空荡荡的角落,突然觉得,今年的秋风好像格外萧索,不然我熟悉的小院为什么变得如此荒凉? 三 江南小镇的童年永远离不开水流,也离不开河里的鱼儿。 我打小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别人家的小孩去田里撒欢,我却更喜欢在家门口的小河边捉鱼。说是鱼,其实长不过一寸,身上的小鳞片亮晶晶的,成群结队地在菱叶下游来游去,一受惊便躲到水下去了。起初我也毫无技术可言,单纯是用奶奶的水舀子舀鱼,看准鱼群出来就果断出手,可是鱼的速度比我更快,舀到两三条就能算战绩辉煌。可惜鱼儿的警惕性太高,一次中招都要躲好久才再次探出头来,不过小小的我不仅有耐心,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浪费”,于是如此捉鱼便成了我儿时最经常的娱乐。 不久,我那顽童叔叔回老家看我,对我的捉鱼技术深表鄙视。他得意地给我示范了他的科学“钓鱼”方法:在奶奶的竹篮里铺上一层煮熟的饭米,放上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用绳子吊着放到水底。过一会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篮子拉上来,篮子底上翻着跟头的就能有六七条鱼儿。这方法很妙,可惜我用不上——因为我压根不敢用手去把篮子里的鱼抓到水舀子里!没办法,我只能盼着叔叔能常回家,让我多点机会参观他大展身手。 十年后,我已经成了初中生,再不能享受“浪费”时光的乐趣。那年暑假,我回到老家,却发现满塘的菱叶已不见了踪影——爷爷说,河塘里的菱都在去年寒冬被冻死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塘里成群的鱼儿。我蹲在水边守候了许久,只看到几条伶仃的小家伙。 前几天,我在百度上查了好久,也查不到那小鱼儿的学名。也罢,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记得它们,就够了。 四
我一直坚信,农村大灶烧出来的菜绝对是人间美味,而一年中我家唯一要动用大灶的时候,就是春节。 每年过年,一家人都会回老家团聚,那绝对是小院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贴春联、贴福字、祭祖……我上蹿下跳,到处都想插几脚——当然,年夜饭也不能放过。我对厨艺是一窍不通,不过,我可以干苦力活,那就是生火。爷爷刚把火点着,我便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嚷着:“我来我来!”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我抓起一把麦草,小心翼翼地塞进锅膛里——这可是有讲究的,用力太猛或麦草太多,没准火苗就被盖灭了。我干活十分卖力,大冬天的,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不过,厨师奶奶可是对我的活计十分赞赏。品尝着自己汗水的结晶,我真觉得不知比饭店里的菜肴好吃多少倍。 长大了些,因为没有电脑这一生活必需品,我便不太情愿呆在老家。于是辞旧迎新的活都交给了爷爷奶奶,我们这些小辈不过是回家吃顿饭而已。不过,我还是记挂着大灶烧出的美味佳肴,在车上远远望见老家屋顶飘着的炊烟,我便欣喜若狂,恨不得马上飞到餐桌前,尝尝那怀念已久的,家的味道。 上次回老家,我对着空落落的厨房发怔。奶奶说,现在麦草贵得很,用大灶不划算,不如用煤气灶,于是就把家里的大灶拆了,新购置了一个碗橱,这样放东西也方便些。 坐在回城的车上,我望着那根灰黑色的烟囱,感觉有些惘然。
后记:我相信,“乡愁”不仅仅意味着游子离家思乡的愁思,它还有更丰富的涵义。在这篇文章里,我的另一种“乡愁”,其实是对家乡逝去的美好事物的怀想与怅惘。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乡愁”,我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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