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一个海棠花盛开的地方。 那是一个隐匿在江南水乡的百年古镇,幽深的小巷和曲折的长街,青石路面,拱形石桥,雕花窗,马头墙,舟船在清幽细窄的河道间缓缓穿行,橹声咿呀。 古镇被高大浓密的海棠树包裹着,就像海浪簇拥着小小的船,隐隐露出飞翘的房檐和鱼鳞似的黑瓦。每当花开时节,一树树的嫣红粉白把古镇装点得如锦似霞,就像一幅意境悠远的写意国画。 父亲说,海棠是一种古老的花树,旧式的庭院常常栽种它,花朵热闹喜庆,又不失高贵典雅,很有中国气质。 那时,父亲还很年轻,挺拔清瘦,儒雅斯文,浑身散发出浓郁的旧式文人气质,清淡,闲散,平生只喜两件事,一是写画,一是写诗。 晴朗的日子,父亲牵着我的手,在花繁叶茂的小路上散步。 我们都喜欢仰头去望高空中盛开的海棠花朵,让飘落的花瓣轻轻触抚脸庞,然后深深地呼吸。 那些海棠花瓣带着隔夜的雨水,温润,清凉,似乎还有淡淡的芬芳,让我们情不自禁陷入沉醉之中,就像陷入尘世最美的梦里。 每当这时,父亲还会低声吟咏起关于海棠花的古典诗词: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父亲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特别好听,我忍不住侧头去望他的脸。那张英俊清瘦的脸庞轮廓分明,线条硬朗,眼眸里隐隐藏着一丝世人不易察觉的忧伤。 噢,我好喜欢父亲的模样,我觉得他真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父亲还给我讲过许多关于海棠花的事,大多是文人和海棠的缘分,苏轼、梁实秋、郁达夫、张爱玲。我觉得父亲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海棠花的人了。 有一次,父亲告诉我,海棠花有一个很古典的别名,叫解语花。 那一刻,我立即就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想,母亲应该就是开在父亲心里的一朵解语花吧?
后来,我曾仔细地观察过海棠花,它的花蕾繁密成串,点点殷红缀在青枝翠叶间,就像洇染在脸颊上的胭脂粉,异常娇艳。 那种红就叫做海棠红,纯粹中国乡土的颜色,你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想起古典戏曲里的美人儿,桃花眼,樱桃口,粉琢琢的团脸儿。 然后,你就会有一种惊艳的感觉。 惊艳也是一种古老的感觉,断弦裂帛般优雅而富有质感。 繁华绮丽的背后,是从容淡雅的倦眼,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是春睡迟醒怅然大梦,一点点慵懒,一点点缱绻,一点点悲凉。 父亲曾用一种惆怅的语气对我说,那些古老的东西,那些缓慢而优雅的东西,已如流水渐行渐远,是这个时代的旧梦了。 是啊,现在很少有人关注海棠花了,大家只喜欢浪漫洋气的樱花,偶尔在古人的诗词歌赋里才能窥探到海棠花寂寥冷艳的魅力,或者在异乡人的歌吟中领略到一种凄清旷远的乡愁。 但是,除了父亲,除了我。 假如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已经遗忘,我和父亲就是海棠花唯一的记忆,记忆力充满了蜜蜂蝴蝶对春天强烈而真挚的爱意。 无论酷暑,无论寒冬,我们的心里都有一朵海棠花在盛开,我们的血流里都浸染着海棠花的颜色。 那是我母亲的花朵,也是我母亲的颜色。 我现在居住的城叫樱市。 这是一座遍生樱树的城,风中到处是飘飞的绯红花瓣,就像下着一场无边无际的温软香艳的雨;追逐幸福的人们摩肩接踵行走在樱花雨里,脸上呈现出醉生梦死的表情,恍惚而迷离。 我住在幸福大街99号,流水一样的街,流水一样的车,流水一样的人,让人想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 闲暇时,我喜欢趴在窗台边,一边听萨拉·布莱曼温柔沧桑的嗓音地吟唱《斯卡布罗集市》,一边看热闹的街景和匆匆的人流。 春天的时候,街道上突然涌出许多情侣,他们在樱花雨里热烈地拥抱亲吻,上演极其煽情的镜头,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冬眠动物,在厚厚的冰雪里压抑了一个冬天,春天来时就迫不及待地弥补和宣泄。 那些煽情的镜头使这条幸福大街显得更加幸福无比,遗憾的是这种幸福非常短暂,就像街上的快餐和速食,就像那些鲜艳几日就纷纷凋谢的樱花。等到树上的花朵凋落殆尽,春天如黄昏的潮水褪去,幸福的情侣们就会从这条幸福路上迅速撤离或消失,犹如候鸟大规模的迁徙。 和春天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热烈煽情的拥抱亲吻,这不能不让人惊讶,以为那只是一种时尚神奇的表演,人与季节的行为艺术而已。 在这座遍生樱花的城市,春天是个多么浪漫神奇的季节啊。 只是我从来没见过一双固定不变的牵手,从花朵绚丽的春天,到绿叶葳蕤的夏天;从果实累累的秋天,到白雪皑皑的冬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手,一直牵着,牵着,改变的只是掌心的皱纹,不变的是心里永远的温暖。 在这条幸福泛滥的城市大道上,我只看见那些不断变化着的年轻的美丽的脸庞,灿烂的甜蜜的笑容,如此短暂,整整一个春天的幸福。 但是,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爱情。 地老天荒的爱情。
有一次,我从樱花树下那些情侣的是身影里,突然看见了我的父亲。 父亲穿着一件白衬衫,童年记忆里的那件白衬衫,风把雪白的衣领吹得掀翻起来,贴在英俊瘦削的脸颊上,如一片仓促的乱云。 那时,他正和一个美丽的女人紧紧拥抱,情话绵绵。 樱花纷扬似雪,一种幽冷的寂静突然在我心上无端撞出痛感。 她是谁?上官莼?童年记忆里那个清水出芙蓉的姑娘? 曾记得,我们在江南水乡的荷塘上泛舟,她亲手采下一朵纯白清香的莲,笑吟吟递给我父亲;另一个风雨后的春天黄昏,她站在我家开满海棠花的木窗下,悄悄凝视正在挥笔作画的父亲的背影,眼里嚼着泪水,目光哀怨而炽烈。 然而,当我再次仔细察看那个女人时,发下她并不是上官莼。这个女热年龄看上去要大得多,云簪高绾,笑靥如花。她的面容看上去有点儿熟悉,但却很朦胧,就像一块包裹在厚厚云彩里的陈年的月亮。 闪电猛然划过脑海,难道是我的母亲? 那一刻,我恍惚看到时间的模样。 地老天荒模样。
但是很快地,我就彻底失望了,原来那只是一个美丽的幻觉而已。 站在樱花树下耳鬓厮磨的,并不是我的父亲母亲,而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陌生男人,和一个脑后梳着大髻子的陌生女人。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大朵大朵的云团在城市上空迅疾无声地翻卷着飘过,风从窗台不断吹涌进来,带着樱花坠落时散发出的潮湿清香。甜蜜,倦怠,绝望。 好像要下雨了。 我心绪黯然,还在回想着街道上的一幕,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背影,真的真的好像我父亲啊。 还有,那个脑后梳着大髻子的陌生女人,她如花的笑靥就像荷塘上轻轻摇曳的水草,柔软地直往我心里钻。 母亲是不是就是那个样子的呢? 那一刻,我忽然泪流满面。 后来,我就走进父亲的房间,开始四处翻找,想找一件烙着时光痕迹的旧东西,比如那件白衬衫。这种感觉就像溺水人想要抓住一根漂浮在水面上的救命稻草。 父亲的房间有点儿凌乱,散发出淡淡的烟草气味,一个常年孤身独处的中年男人的寂寞气味。 我打开衣橱,一层一层仔细寻找。在最底层的隔断里,有一个小小的柜子,轻轻拉开,露出一整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衣衫。 我小心谨慎地将衣衫铺展开来:粉红的底,上面绣着繁密精美的海棠花,闪烁出晶亮美丽的丝线光泽。衣衫左边放着一个镶着金箔银钗的头饰,右边是一双蓝缎软底的绣花鞋,鞋头缀着粉红的绒线球团。 原来是一套古代女装,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戏曲服装。
一股浓烈的樟脑球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岁月的气息,陈旧,霉败,泛着伤感的暖意。眼前突然现出桃花眼,樱桃口,粉琢琢的团脸儿,咿咿呀呀的唱腔。 有那么片刻,我感觉时空转换,禁不住心跳加速,头晕目眩。 在这套古装戏服的侧畔,放着一个小木匣,没有上锁,打开来,里面是一叠捆扎整齐的信件。 发黄的牛皮纸信封,摸上去微微潮湿,有浅浅的磨毛。翻开薄薄的发黄的信笺纸,隽永飘逸的毛笔行书,墨迹有点儿褪色暗淡,但字里行间处处弥散出一种古典优雅的气质。 题头称呼是:阿莲。 我看了看落款日期,竟然是1988年,二十多年前。 好奇心促使我想往下看,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父亲回来了,我赶紧关上那个小柜子。
那天黄昏,父亲进门时,我留意看了看他的穿着,是一件薄薄的浅灰色短风衣,并非白衬衫。 那晚我们吃的是清蒸鲈鱼,还有鲜嫩爽口的莼菜汤,父亲谓之莼鲈之思,旧式文人的情调。父亲是烹调高手,多年来一直亲自下厨,为他的女儿做着可口的饭菜。 鲜香的莼菜汤又让我想起了上官莼,于是突然说起童年,说起江南故乡,说起荷塘里的白莲花,说起庭院里的海棠树。说话时,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窈窕美好的身影,一个真挚脆弱的笑容。 父亲微笑着,沉默不语,一边吃饭,一边听我畅谈往事。 “上官莼是个好姑娘,她很喜欢你,可惜你让她走了。” 父亲不说话,脸上荡漾着淡淡的笑意,宽容,温暖。 尽管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最后我还是轻声问出了那句话,那句话一直在我心里翻腾,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爸爸,妈妈还活着,是吗?” 父亲一愣,笑容转瞬消失。 “奶奶说,我妈妈死了,可是她的坟墓在哪里?” 忧悒慢慢爬上父亲沉默沧桑的脸庞。 “这些年,你和奶奶把我妈妈的痕迹一点点从这个世界清除掉,甚至不留一张照片。” 我的眼帘已有薄薄的凉意,说话的语气有些哽咽: “你们一直都在对我隐瞒,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真相。” 父亲沉默着,过了好半天才说话,嗓音低沉又嘶哑: “我相信你妈妈还活着,和我们一样,在这个世上活着。” 父亲的脸庞看上去沧桑又消沉,让我的心有了恻隐和疼痛。 “爸爸,如果妈妈真的不在人世了,你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父亲拿着筷子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在半空中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才夹起一块鲈鱼,迅速放进我的碗里。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急急地催促: “赶快吃饭!吃晚饭抓紧时间写作业!别熬夜太久!” 我抬起头,瞟见那只给我夹菜的手。瘦,十指像竹节一样匀称修长,显得优柔又矛盾,指上有岁月沧桑的表情。这是画画的手,写诗的手,父亲是纯粹的艺术家,一个旧式的传统的男人。 一缕苦涩和酸楚从我心底漫过,十年过去了,自从母亲离开后,父亲的手就一直空着,空着,哪怕一丝甜蜜幸福的空气,都没有从寂寞的指缝间穿过。 我不知道,父亲的孤独与执着,会不会持续到地老天荒。
说来奇怪,我的父亲的名字就叫裴天荒。 凡是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会哈哈大笑,然后奇怪的问我,你爸爸是不是很老很老了? 我就微笑着回答她们,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年轻帅气的老男人哪。 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过我父亲老,这个人就是上官莼。 她听到我父亲名字的瞬间,突然奇怪地沉默了,什么也没说。后来她才告诉我,那时她是突然一震,不敢说话了,心中涌出一种寂寞而沧桑的感觉。 她说,她感受到到了古老事物显出的神秘而巨大的力量。 这种神秘力量,应该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吧?就是地老天荒吧? 可惜那时我也就六七岁,并不懂得爱情是什么,也听不懂她说的那些话。我只会懵懵懂懂地笑,猜想她到底在说什么神秘的怪物。 上官莼是个言行一致的姑娘。所以自始至终,她对我父亲一直都保持着对待古老事物的态度,虔诚、崇敬、忧伤。 那是一种守望的态度,无法逾越的距离,绝望的燃烧。 她说过,你父亲本来就是一种时间,能够看得见摸得到的时间,就像石头,就像海水,就像青烟。 后来,我将那些奇怪的话语统统说给父亲听。 父亲轻叹一声,说早在一千八百年前,这个世界就很老很老了。 有那么一瞬,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下。我突然想起来了,从母亲离开我们的那天开始,年轻英俊的父亲就真的衰老了。 时间真是一种让人敬畏的东西,让人爱,让人恨,让人生,让人死。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无法它温暖而冰凉的抚摸,都要在这种神奇的抚摸中慢慢老去,渐渐消逝。 总有那么一天,地会老,天会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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