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起床了。
室内虽是凉爽,却感到空气沉闷。电风扇呼啦啦地扇着,一刻钟也不曾停下。凉爽而沉闷的空气在室内流动着,我唤醒了妻,并告诉她,我今天要去县城买几把电风扇给老家的兄弟装上,也算是补偿一下感情。这么忙的季节,我躲在学校里,没有回去帮他们抢收稻谷。我应该去的,我为自己的偷懒而感到愧疚。
在小镇上等车,一等没来,二等没来,都半个小时过去了。无论我心里是多么的焦急,就是没有一辆车过来。我显得非常的不耐烦,就放弃了去县城的打算,来到小镇上过去那家曾经十分显赫的国营商店,在那里买了几部吊式电风扇。贵一点是要肯定的,我心甘情愿地受一点中间盘剥。
回到老家铜盆冲,文兄家刚刚吃过早餐。汗珠还在文兄的脸上往下滴,像有无数条小爬虫在他的脸上爬着,文兄一摇头,就筛落了一地的雨。
吊扇的型号是十二寸的,品牌是时髦的飞行牌。
今年的七月比往年要热得凶一些,愿兄家那边前几日还热凉了几个人,我决定先去愿兄家里装吊扇。愿兄家隔文兄家这边有两里地,去晏了,就会受到太阳的暴晒。
愿兄家里今天无大事,他自己带着两个儿女帮文兄家插田去了。我去他家的时候,愿兄的养父也就是我的伯父,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弯刀去田里斫田墈柴。伯父已经是七十六岁的高龄了,他一向是这么勤快,闲不住的。伯母在家料理家务,大嫂子气喘吁吁,咳嗽不止,她前几天就热凉了,又闲不下来,现在正在洗衣服。三儿在卫校读书,她自小就被娇惯了,没有做惯事,前两天也病倒了。
伯父走到半路上又折回来,陪我聊会儿天。伯父告诉我,今年西瓜高产,收入却比去年减少一多半,去年的西瓜,产值在每亩七百元左右,今年则不会超过三百元。原因就是价格相差太大,去年的西瓜卖到三毛钱一斤,今年的西瓜只能买到一毛一或者一毛二,光夜间守瓜就花了三四十个晚上,实在是不划算。但是,不种西瓜又能做什么,种稻谷就划算吗?从今年稻谷的行情看,这是谁都清楚却谁都说不清楚的事情。
太阳升高了,伯父走了,他斫田墈柴去了。我问起伯母,伯父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这样高的年纪,这么热的天气,搞病了人不划算。伯母说,他是一个寒性人,坐又坐不惯,坐着反而生病。其实,我何须问,伯父的习惯我早年就知道了。
伯母留我吃中饭,当她知道我要在文兄家里吃中饭的时候,老人家便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说经常劳我费神又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招待我。伯母一遍一遍地叮嘱我,叫我别去水田里做事,天太热了,会搞坏身体的。伯母唠叨不止,我便惭愧不停,然后接过伯母递过来的冲蛋茶。其实,我是不太习惯喝这种茶的,伯母便告诉我说,她在蛋茶里放了胡椒,因盛情难却,我就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了伯母,我有什么资格喝这种茶呢?
一会儿后,电风扇就安好了。我浑身上下全是汗,中途曾经三次去洗过头和脸,还是不能解热。
这时,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热浪一股一股地向人们袭来。户外,没有一丝风,我甚至感到艰于呼吸。走在回文兄家的路上,只见满龙满塝的农民在抢收抢种。打稻机在水田里“乌拉乌拉”地吼叫着,留守宅院的是一些婆婆妈妈,他们在忙着煮猪潲,在煮中饭,在地坪里晒谷打禾藏。七月的乡村,除了婴幼儿,就没有闲人。
我回到家后,先打开自己家里的房门。第一件事就是将长期封存在柜底的书籍搬到太阳底下去晒,我虽然也知道不能晒书的道理。但是,房子里面没有住人,太潮湿了,书都霉坏了,母亲去了长沙,我回家的次数也少了,不得已啊!
妻这时从她的娘家赶过来,她的娘家上午不插田,呆在那里又没事情做,就匆匆地赶过来了。这时的妻就像刚从蒸笼中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透,项颈下全吊着汗珠,一张脸非常的苍白,没一点血色。其实,路途并不远,不过是六七里罢了,中途还在学校休息了一会,又是骑单车来的,何以弄成这样?
我开始给文兄安装电风扇了,这次顺手多了,业务熟练起来,没多久就安装好了。恰在这时,进来一个做泥匠手艺的人。我们很熟,同住一个屋场,又是一个生产小队的,过去还在一起做过十几年农活。泥匠的名字叫能仔,他听到我回老家的消息,特意来找我的。我们便在一起聊了一会天,海阔天空乱扯一气。
能仔说,他今年只种一亩田的稻谷,其余的都给了别人。可是,就是只种了这么一点点田他都不愿意做了。明年,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种田了,种田要倒贴本,多种多贴本,少种少贴本,不种才会不贴本,他没有必要去做这种贴本的事情,碰上这种鬼天气,甚至还可以热死人。
能仔说,他的一个师傅在县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包头,已经有了十几万元了。他的师父过去也是一个穷光蛋,一个死泥腿子,何以发得这么快,起码一条,不是靠种田的。
能仔说,他今年也在外面混。我问他是做提包的还是做掌刀的,他说,是做掌刀的,也是一个小小的包工头。我问他一年能赚多少,他笑而不答,一脸的神秘。我猜着说,应该是上了万字号吧?能仔笑了笑说,这算什么呢?真正的包工头送起礼来,那才是叫人开眼界。只有这样,才能使人一夜暴富。他们是白沙烟茅台酒成箱成箱地搬,逢年过节,青鱼鲤鱼一车车往领导家里送,好东西全叫城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吃尽了,票子也一摞摞往他们的包里塞,他们谁也不亏,当权的从国库中多拨出一点就是了。包工头从中渔利,手续也健全,反正都是掏国家的,是国家吃亏。
我笑了笑,觉得眼前这农民兄弟虽然是一个文盲,心里却是明镜一般,什么事情都要算账,又什么事情都在算账。趋利避害是人的一种本能,他非常实际,也具有这种本能。
能仔的女儿今年进中学读初一,我们现在又没有能力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还有一部分小学毕业生自然升不了学,他怕自己的女儿没有考好,今天找我便是打一个招呼,如果正取不了,他就出一点钱,反正要让他的女儿读书。我面有难色,不知该怎么样答复他。前几年,我们学校都招了一些计外生,从农民的手中也搜刮了一些钱放到学校的金库里。面对今年的农民,我们还怎么下手?
能仔说,他不怕出钱,就怕孩子没有书读,像自己那样做一个睁眼瞎。他不期望女儿能有多大出息,女儿没那个天分,自己的祖坟山又不好。他只是希望女儿能多读几句书,多认几个字。能仔有自己的憧憬,他说要是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够考出去,那真是脱祸求财。能仔的话又直白又真理在握,你看那些农民,包括我的兄弟,个个都像牛马一样在水田里劳动,太阳把他们晒得如同非洲人一样墨黑,不堪重负的赋税,一天天扩大的剪刀差,就像一条条钢鞭一样,无情地抽打着这一群群不值一分钱的畜生。我和这位做泥匠农民兄弟有共同的语言,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同罢了。
我说我的大嫂子还只有四十一岁,背也做驼了,头发也做白了一多半,人也瘦得如同一条干柴棒。能仔听了,毫无同情之心,他连说,你大嫂子值得值得,生三个儿女,一个上了大学,一个读了中专,他们不再烤黄日头了,做父母的立马死了都甘心的,而且,做父母的就应该为儿女去死。
多么令人心酸的言语,多么现实而又无奈的价值观,又是多么糊涂的社会观念!可是,我听了也无言反驳,我语言苍白,思辨混乱,也毫无道理去批驳他。
能仔又告诉我,说我的文兄今年上年养大了三头肥猪,全部卖掉了,生产成本和家庭开支全花光了不算,还欠了几百元的帐。而我的文兄的勤劳节俭和做事有划算在铜盆冲是有名气的,他的生活这么糟糕,别人又该如何活法?那只能是比我的文兄差。我相信他说的情况是真实的,因为文兄就向我借过钱。
和能仔聊了好一会,他的儿子寻来了,喊他回去吃午饭。能仔不愿意走,他一拖再拖,直到他的儿子说他的屁股黏住了椅子,他才动身回去。这时,大约是很晏了,嫂子仍旧没有回家煮饭,我吩咐妻子快点弄饭,我仍旧去做没做完的事。
一会儿,嫂子回家了,她的衣衫上没一根干衫。一踏进家门,她来不及洗汗,就七手八脚开始做饭。嫂子的手脚麻利,全没有当过六年民办教师剩余斯文。她在煤炉上炒菜,在火塘里煮饭,煮糯米坨丸。嫂子从大蒸笼里出来,又进入小蒸笼里,汗仍然在不断地出。妻子在做她的下手,呼来唤去的,也弄得风忙火急。
午饭便很热闹,愿兄家有三个,我们家有三个,文兄家有四个,又把三弟叫过来,合计十一个人。餐桌上有肉,有百叶,粉丝煮绿豆,时鲜蔬菜,还有六碗糯米坨,大家围着坐了一桌子。嫂子忙完了厨房的活计,才肯在桌角落里坐下来吃饭,完全是老派妇女的遗风在。我坐在桌子上吃着饭都感到惭愧,但也从容地喝下了三两白酒,文兄和三弟是大肚汉,他们每人吃一餐够得上我吃一天还多,我就在他们的身边打扇,今天停电,我做事的结果还不能显示出来。
午间照例休息,太阳偏过头顶,就像一个火球一样定定地悬在高空,它投下的热量仿佛是要烧掉这个地球。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树枝上的小叶子纹丝不动,知了在那上面烦躁地叫着,鸡们张开翅膀躲在树荫下或者在阴沟里凉快着,它们一动也不动似乎闭上了白眼皮。我困极了,拿了张报纸回到自己家里,在书房里的地面上铺好,只穿了条裤衩,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躺了下来。我随手拿过一本《尼采诗选》去读,翻了几页,就觉得也是狗屁,不如睡觉香甜,就把书扔在地上,走进了久违的老家的梦乡。
醒来已是下午四点钟了,已经在屋里歇了一个午间的农民,又似乎害怕那闪都不闪的太阳。文兄身上挂满汗珠,他从竹床上坐起来,做着下午出工的准备。嫂子没有歇,她和妻子上了菜地,提回来满满两篮子豆角,这些豆角大多老了,只可以喂猪。我心里想,这些女人真不怕热。嫂子放下篮子,安排好厨房里的事后,只见她从卧室里拿了卫生纸去上厕所。许是例假来了,要不然怎么舍得用卫生纸呢,这摧残人性的“双抢”啊!
文兄他们走了,又插田去了,妻子叫我也去帮忙,我敷衍着说等会儿再去吧。我压根儿就不准备去,不然,我怎么穿了凉皮鞋还穿了一双袜子呢!
大家走后,我就赶紧回自己的家里去收拾书房。等到太阳西下,再也没有威力的时候,我便领着妻儿回了学校。我走得匆匆,逃也似的,我怕在这个季节里让人们多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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