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爸妈从哪里找到一卷黄梅戏磁带,放在录音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是经典的那段《天仙配》,很熟悉的曲调,恍然觉得那是从很远很远的时光里传出来的。手握书卷,心思却不在书上,想那段时光,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 那个时候,我在老家,那是一个隶属安庆的小县城,也许是因为乡土的缘故,家乡几乎人人能唱几句黄梅戏。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我从小,眼中看的,耳中听的,都是黄梅戏。爷爷奶奶的生活很淡很淡,就像一杯温开水,戏里唱词悠悠的韵调。是那里唯一的味道。每天早上,我在同样的时间起床,同样的时间吃饭,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电视台,收看一档现在不知还有没有的戏曲节目,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唱。我还记得,那台电视机很老了,画面是黑白的,还有一些跳动的白斑,不知干什么用的天线斜斜地伸着。 爷爷有一个烟斗,填烟草的那种。用折过的黄色的纸点燃,很有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填上烟草,吐出的燃烧过的烟草就变成一小团忽明忽暗的光,划出一道弧线,落到底楼泥土做的地板上。 爷爷会开了收音机,听几段黄梅戏或是单田芳的说书,在缭绕的烟雾中摇头晃脑,似乎很享受。 那个时候,乡间有时候会来一些戏班子,也许是戏剧团,我也分不清。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个夏夜,有蝉在叫,奶奶将陷入浅眠的我叫醒,问我去不去看戏。我昏沉沉地跟着爷爷奶奶去了,他们一边一个牵着我的手,我闭着眼睛,脑子混混沌沌的,只晓得跟他们走,乡村的夜里很黑很黑,只有爷爷的手电发着光,然而我丝毫没有身处黑暗的不安或者恐慌,因为我的手被握在两只温暖的手里,他们一左一右,拉着我走,我就很安心。 走了不知多少路,好像已经是另一个村子了,那里搭了戏台,灯很亮,台下密密麻麻地坐了好多人。爷爷寻了个空处,让我坐在他和奶奶中间,那天演的是《窦娥冤》,很奇怪,我记得名字,情节却一些儿也记不得了。后来通读了故事,就想到,按说这样凄惨的情节,这样浓的化不开的黑夜,我应该有些害怕才对。我一点也没有害怕,我的头靠在奶奶怀里,安静地看戏,也不管看不看得懂。夜很静,唱词婉婉转转的,在空气里飘,偶尔会听见几声犬吠。回想起来,那个夜晚太不真实了,但我的记忆告诉我,那是真实存在的。后来我似乎睡着了,在爷爷的背上颠簸着回了家。 我的记忆渐渐模糊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他们双手的温度。 后来,一切还是原来一样。 那时我们有一块菜地,爷爷种了些青菜。往往在清晨背了锄头,走过长长的田埂去地里锄锄草,一干就是好长时间。我有时会应奶奶的差遣,去地头给他送饭去,当然也不忘给他带去他的烟斗,并了烟草和打火机。他吃完了饭,便点了烟斗,吐出一口白烟,不知道在看哪里,只是不说话。我陪着他,隐隐觉到他似乎在忧伤什么。那时他已近古稀。 夕阳快落山的时候,爷爷会将锄头再扛回来,那时我还太小,不知道什么叫带月荷锄归。 回了家,爷爷还要去打水,家里没有自来水,只有一个大水缸。爷爷跳着水桶几个来回,才能将水缸装满,他就那样,肩挑着满的水桶,踩着落日的光,一次次踏进门槛。他高大背影的身后,是漫天火烧一样的霞。爷爷算高了,爸爸说他有一米八还要多。爷爷年轻时当过兵,我看过他的照片,那个年轻的他,一身军装,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得像一棵松树。可现在,他的背也有些驼了。我固执的觉得他的背是被一桶一桶的水压弯的。 农闲的时候,爷爷会拿出他那把二胡,拉上几段。那把二胡也有些年头了,涂着深色的漆,据说是爷爷的爸爸留下的遗物。没有人教过爷爷拉二胡 ,是他自己感觉着拉的,却很有准头。拉的通常是《天仙配》,到了兴起还会哼上几句戏文:“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其实二胡的声音难免有些苍凉的。爷爷沉默地拉二胡的时候,我不确定他是否想起了他的父亲。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那个小村庄,来了我现在身处的这个城市,一别好几年。 过年了回家,爷爷也会拉起二胡,还是那个旋律,这么多年,没有变过。 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背影变得落寞了好多。 我听见沙哑的胡琴声漫出来,拥抱着我。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光阴忽已逝,黄梅带香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