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访问荟萃(1979——1987)

巴金
首页 > 教师 > 教师分享/2022-03-08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问:听说您从前见到毛泽东时,曾谈到无政府主义。当时情况如何?
  答:“文革”中我在复旦大学挨造反派批斗时讲过这事。那是四十年代在重庆时。他见了面对我说:“奇怪,别人说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我说:“是啊,听说你从前也是。”后来话题就扯开了。
  问:以往的评论家习惯用的评语是某某作家是“共产主义者”、“社会主义者”、“爱国主义者”,或“革命战士”、“思想先驱”等。如果有人这样评论您,您有什么想法?
  答:这是评论家自己的事,他们有他们的标准和方法。说到我自己,还是看后代人对我的评价吧。我自己缺点很多。我自己思想很复杂,怎么评定,不是哪一个人口说算数的。我写了一辈子,有那么多作品在,写的、说的和做的,都清清楚楚在。现在的评论家或某个人或我自己说我自己是个什么主义者,不一定就是个什么主义者。别人有别人的写作自由。我看,还是由后代人盖棺论定吧。

  九关于巴金与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学
  问:近几年评论家开始研究您和外国文学的关系,那些观点是不是符合您的创作实际?
  答:我看得不多,年纪大了,看过也忘了。我的印象是,他们写得认真,读了不少书,思考了不少问题。有些我写作时自己也没有想到。不过,我是中国人,读了大量的外国书,又在中国生活,我写的又是中国社会,单靠外国人的影响是不行的。自然,我和“五四”一些作家一样,思想和写作受到外国影响比较大。
  问:您非常喜欢的外国作家有哪些?
  答: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高尔基、亚·赫尔岑、克鲁泡特金、契诃夫、爱罗先珂;法国的卢梭、罗曼·罗兰、左拉;英国的狄更斯;德国的斯托姆;还有日本、意大利、西班牙的一些作家,他们的作品我读了一些。
  问:研究您和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论文很少。您的创作有没有受到中国文学的影响?
  答:我儿童时代从母亲那里背诵了《白香词谱》,青年时代读过《水浒》、《红楼梦》、《西游记》等古典小说,还背诵《古文观止》里的散文,还看过不少《说岳》、《说唐》、《施公案》等通俗小说。但我年轻时思想偏激,总觉得这些内容跟自己的感情离得很远。其实,我后来写作时,还是受到一些影响的。
  问:您喜欢哪些中国现代作家?
  答:鲁迅的作品我喜欢读,小说杂文都喜欢,还有茅盾的、叶圣陶的、老舍的、曹禺的、沙汀的、另外,李劼人的作品我也喜欢。
  问:您喜欢哪些中国当代作家?
  《红尘》、《红旗谱》、《青春之歌》等我都喜欢,王蒙、张贤亮、陆文夫等人的小说写得好,还有张洁、谌容等一批女作家,小说也写得好,这几年又出现了很多青年作家,很有才气。他们有责任心,有事业心,又有生活,思想又解放,读的书也多,写出了新的水平。中青年作家是中国文学的希望。

  十关于巴金“文革”中的若干史实
  问:请谈谈“文革”中您被迫“考试”的情况。
  答:1968年忽然给所谓“牛鬼蛇神”和“反动权威”“考试”,考的内容有默写毛主席诗词,默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有主席的语录等。我在卷子上有的题目下写“记不起”几个字。分数不知道。总之,我考得不好。
  问:美国一位研究者说您“文革”中曾被迫跪在碎玻璃上挨批斗,这事属实吗?
  答:没有这回事。我说过,“文革”中没有受到什么大的体罚。
  问:请谈谈“文革”中翻译家汝龙和戏剧家李健吾给您赠款的事。
  答:有这回事。哪一年记不清了。好好想想就能想起。第一次是汝龙赠我的,是托李健吾的女儿带钱来的;第二次是李健吾赠我的,也是他女儿带来的。“文革”时,我的存款被冻结了,每月生活费很少,还有人生病。我一直是靠友情生活的。

  十一其他
  问:1935年,您受哪位朋友的委托,把手枪、子弹、文件存放到罗世弥家?
  答:我那时和索非一家住在日租界,听说外面风声很紧,索非想起一位朋友寄存的箱子,怕出事。他当我面打开箱子,才发现里面装着枪和子弹,还有东北义勇军的证件。商量结果,就由我坐人力车,把箱子带到马宗融和罗世弥家。他们住在法租界,没有危险。
  问:您去找过刘师复的墓地吗?
  答:刘师复的墓在杭州烟霞洞附近。三十年代我到杭州去过几次,也到烟霞洞去。刘师复的墓碑上写的是世界语。解放后,我也常到杭州去,因为朋友方令孺在那里,我顺便去看看她。后来我也去烟霞洞,就找不到刘师复的墓了。
  问:您说自己一直在矛盾和痛苦中写作,想搁笔又不能。那么,您又是怎么理解文学的作用的呢?
  答:有人把文学的作用,一会儿说得很高,好像能治百病;一会儿又不重视,随时可以把一些作家、作品打下去。其实,文学的作用主要是长期水滴石穿,潜移默化。我文章中反复讲,说空话没有用,还是做点实际事情好;我写了几百万字,很难看出有什么实际作用。我想做些实际工作,可是又不会做。我就有了矛盾,有了痛苦。我只能写写文章,努力写真话,结果还是好像讲了空话。
  问:您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后,社会反响如何?
  答:我写文章主张建立“文革博物馆”,收到很多不认识的人来信,都赞成这个意见。我的一些朋友也都赞成。只要经过“文革大革命”的,没有人会不赞成。“文革”已经过去十年,“文革”造成的精神和物质的灾难,永远留在历史上,这是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历史教训、我写了几篇文章专门谈这件事。
  问:请谈谈您腿摔伤后还到鲁迅故乡去的情况。
  答:1983年10月,我从杭州坐汽车去的,车上带了轮椅,下汽车后就坐了轮椅去参观、瞻仰。当时陪我去的有黄源和黄裳,还有小林和鸿生。在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在百草园等处都拍了照。还在纪念馆的留言簿上写了心里话:“鲁迅先生永远是我的老师”。我年纪大了,常常想到鲁迅先生,这次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唐金海张晓云整理)
  1987年10月于复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