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诗歌中的悲剧意识
杜牧杜牧是唐代诗歌一抹绚丽的晚照,晚唐的诗坛,由于有了杜牧和李商隐,才不至于寂寞到底。杜牧的轻狂在当时虽令世人颇有微词,诗歌却很得好评。一般认为杜牧诗的大体风格是“俊爽俏丽,雄健劲迈”。然而,就是这样一位雄姿英发的“风流才子”,也终于逃不过时代的牵绊,逃不过羁绊着古往今来每个中国诗人的悲剧意识。
中国诗歌尚悲,因此似乎每一个伟大诗人都脱不了怀才不遇、坎坷失意的命运;或者说,唯其如此,方能写出名垂青史的诗歌,造就流芳百年的诗人,当然,杜牧也不例外。这位满怀才情抱负、少年科第又出身显贵的诗人,经历却很是坎坷。他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做了八年的幕僚;三十三岁一度升职回京,分司东都,弟弟却患了眼疾,杜牧为看护他,假满白日便丢了官,重新去做幕僚。此时他心情苦闷,又恰逢冀处士东游,于是在《洛中送冀处士东游》一诗中悲然慨叹道“人生一世内,何必多悲愁,”胸中烦闷不可谓不深不壮。
但那时杜牧虽有“往事不可问,天地空悠悠”的长叹,但这长太息中依然自可窥见豪情在。真正对他打击最大的,是四十至四十六岁任三州刺史的那段经历。当时杜牧正值壮盛有为之年,本可大干一番事业,却被宰相李德裕排挤,长期在偏远地方任职,直至四十六岁才请调回京,五年后,年仅五十一岁的他便辞世而去。流年的摧折大大地磨减了杜牧的锐气,甚至令他发出“浅深须揭万,休更学张纲”的苍凉悲叹。
然而,即便都是怀才不遇空有抱负无施展之地,杜牧与李白、与他自己一向崇尚的杜甫也是有着极大不同的。李白一只脚跨上盛唐的顶峰,个人失意,时代背景却辉煌,因此李白之悲,更多的是个体之悲,是今人不见古时月的时间之悲,在人人心中充满对政治本体的乐感与认同的时代中,李白意气风发,你见他嬉笑怒骂轻蔑权贵,却不见他绝望深沉。杜甫一只脚踏下盛唐的崩落,那时唐王朝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从此一蹶不振,但究竟还不至于立刻崩塌,杜甫的流浪呼号、字字泣血中包含着的是对王朝热切的希望和深切的担忧,他不再像开元时人那样盲目乐观歌颂,可是抨击时政黑暗之下,终究也未见太大的绝望。即使是韩柳元白之时,元和之年号称中兴,虽为时短暂,毕竟也给士人们带来了复兴的希望,诗歌大多张扬有力,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而晚唐就不同了。朋党之争遍地,内忧外患交杂,社会矛盾尖锐,诗人们心中流溢着的再也不是对唐朝重振威风的热忱心愿与希望。杜牧处于如此形势下,国难加上家愁,所负的时代之担是何其之重,莫说要他像李白五岳寻仙,即便是像杜甫亦不能够了。他的诗,怎能不满怀着悲剧意识呢。
杜牧诗的悲剧意识,来自于个人遭遇,更来自于时代风雨。杜牧以敏感的眼光,在政局社会的种种矛盾现象之中,深深察觉到了唐王朝的不可挽救。曾经鼎盛的王朝,此刻却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再加上杜牧的家族又与唐王朝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不能不让他将悲凉情绪积于心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章,触景生情或是借古讽今,这样的情绪都随处流露,让他为没落的王朝唱出了一曲曲伤悲的挽歌。
杜牧尚未举进士之时,便因感叹河北三镇复乱之危而写下感怀长诗一首,篇末写道:
往往念所至,得醉愁苏醒。韬舌辱壮心,叫阍无助声。聊书感怀韵,焚之遗贾生。
这是何等的悲怆啊!李白固然有“但愿长醉不复醒”之叹,但又何曾像杜牧这样,为醉后即将到来的苏醒而如此的忧愁呢?杜牧为国满怀愁绪,他的责任感和壮心都不允许他就此“韬舌”,然而进言的结果又永远是“无助声”,就像屈原般求帝阍而不得。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求知己于同样为国痛哭着的贾谊。要怎样的悲愁,才能让一个年仅二十五岁的青年发出这样的感怀之韵,甚至于只有九泉之下的贾生才能伴着焚诗之火,聆听他的心声。这又是何等的寂寞景象啊!
杜牧在洛阳时,曾经专门去到洛阳古城凭吊,因此写下了《故洛阳城有感》:
一片宫墙当道危,行人为汝去迟迟。筚圭苑里秋风后,平乐馆前斜日时。
锢党岂能留汉鼎,清谈空解识胡儿。千烧万战坤灵死,惨惨终年鸟雀悲。
锢党毁朝,清谈误国,晚唐的牛李之争与此又有何不同呢。征战烧杀带来的结果是连坤灵也无法存活,永恒的只有鸟雀悲鸣而已。这首凭吊诗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怀古伤古,给人带来的更是别样的惨烈与震撼。刘希夷吟道“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固然寂寥落寞,可悲鸣之地好歹是曾经繁华的歌舞场。但是在杜牧这里,就连那过去的香艳美好也不曾存在过,只有深广无法消解的悲剧情怀长久地埂在诗人与读者的心头。
杜牧的长诗,与杜甫很有一脉相承之处,同时又有着自己的特点,这特点在于直抒胸臆,他对时局的不满乃至于绝望,都通过诗句直达人心。而他最为人称颂的短章,表现方式则较为含蓄,便是诗评家们所说的“俊爽”,但往深里探求,则即便在那些短章中,哀愁之情也无一不见。如《将赴吴兴登乐游原》: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前两句自是胸怀坦荡闲静,后两句笔锋一转,却是忧愁无限。杜牧对行将没落的唐王朝,是欲去而不忍去,正如想要离郢而不得的屈原,只能一直在内心的矛盾中徘徊。这是时代带来的悲剧,无论如何难以解脱。
再如《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秋风已是萧瑟之景,无树起秋风,更是再加一等的凄凉了。汉家当初灿烂事业,如今连树也无,只剩秋风在凄凄惨惨地吹。汉代如此,唐朝又能如何?后人看来,也仅是无树秋风而已。正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但此诗之悲已经超越了时代,不但是为即将逝去的唐王朝之悲,更多的则是面对无限的时间宇宙而由此产生的悲剧意识。时间是无穷的奔流,五陵长安,汉帝唐皇,无一不会被卷入时间洪流之中。在这样崇高的时间面前,诗人无尽的悲剧意识被唤醒了: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古今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淡淡长空,连天衰草,都是宇宙无限时间的意象,它们默不作声地见证着朝代兴衰,吞噬着英雄业绩、历史辉光。在宽广得令人恐惧的宇宙时间面前,诗人展现出了深永的哀伤。这种深永的悲剧意识不仅仅是属于杜牧的,更是属于古往今来所有诗人的,这是贯穿中国人灵魂与意识的悲愁。
如何从这种时间忧患中解脱呢?如何才能消解这永恒的悲剧意识呢?中国人的方法大体上有两种:一是道,二是禅。李白入了道,将自我投入生生不息的宇宙之中,渺然仙去;王维入了禅,在一朝风月中悟到万古长空,与涧户中的木末芙蓉花一道纷纷开且落,自在超逸。然而不幸的是,这两种方法杜牧都达不到。他生于乱世,愤懑世道却又禁不住时时心怀国愁,正是前面所说的那种欲去而不忍去的心态,使杜牧陷入两难的境地,欲入道而无得,欲参禅更是不能。
杜牧有时也显得达观,仿佛看透世事一般要求从烦闷中解脱出来:
长空碧杳杳,万古一飞鸟。生前酒伴闲,愁醉闲多少。
烟深隋家寺,殷叶暗相照。独佩一壶游,秋毫泰山小。
(《独酌》)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九日齐山登高》)
杜牧诗作中,这类诗其实不算少,但读来总让人感到勉强。似乎他越是想拜托忧愁失意的情绪,这情绪就越发缠他得紧,于是悲剧意识更加深沉不可收拾。入道不能,参禅不得,无奈之下,杜牧只好饮酒。酒是又一个消弭悲剧意识的重要因素,只有酩酊之后,方能暂时告别那如影随形的悲剧意识,但酒终究是要醒的,消愁的结果永远是更愁,那么,醒后该怎么办?无怪乎杜牧要“愁苏醒”了。
杜牧诗虽然历来被评为俊爽雄健,但真正代表他的,绝不该是这类诗。李商隐有《杜司勋》诗云: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李商隐不愧是杜牧的知己,二人生于同一时代,虽诗风各异,却对时世、对生活怀着相同的悲剧感,唱着相同的调子。杜牧就是这样缠绕在绵密的悲剧意识之中,伤春伤别,终其一生都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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