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缘
峻青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是人民公社一个青年社员。有一天夜里,我照例被安排去看场。场院屋的土炕烧得滚烫,我们四个人吃完了烧熟的鲜花生就卧在炕上聊天。因为刚加入社员的行列,我对那些乡言俚语还不甚了了,对他们津津乐道"荤腥"浓重的故事不但懵懵懂懂,也听不习惯,不便搭言,或者说根本插不上嘴,入不了群。自己偎缩地躺在一边,透过木棍隔成的窗棂,仰望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和冷峻的明月。屋檐下秋虫的"唧唧"鸣叫,村子传来的“汪汪”犬吠,远处秋耕拖拉机的“隆隆”轰响,不时搅扰着我毫无主题的思绪。在百无聊赖中,只好默读“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之类的诗句,打发那难耐的时光。
突然,随着一声“牛鬼蛇神”的叫喊,一本书“呼啦”飞来,落在了我的枕边。随后便听见大新嘟噜道:"我道是躺不熨帖,原来是这“牛鬼蛇神”硌我。“那时,只要是古旧的书,便与“走资派”、“四类分子”等一样,统统称为“牛鬼蛇神”。我顺手摸起这“牛鬼蛇神”,凑到昏暗的马灯旁边看了起来。这是一本竖排版的书,书页像烤焦了似的黑黄。书的封面和前后几页全没了,书脊光秃秃的露出纸折,根本看不出书名是什么。
未曾经过没有书读的年代,你根本体会不到一个渴望读书的人那种嗜书如命的滋味。捧着那本书,我如饥似渴地读着,恨不能一口吞到肚子里去。从一个个的篇名里,我知道这是一本小说集。而且有几篇我曾经看过小画册,知道是我们胶东老乡峻青大叔写的书。《东去列车》、《老交通》、《黎明的河边》、《马石山上》、《党员登记表》……每读一篇,都被那悲壮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动人心弦的情节深深吸引着,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以致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书中。同伴的嬉闹、调笑和继而酣睡的声都听不见了,直到东方既白,雄鸡报晓,一本书便从头到尾看完了。
这书是当过兵的游家二哥白天忘在这里的,第二天清早就急匆匆赶来收走了。后来我几次找他想借来再读,也不知是因为他对书的爱惜,还是过分吝啬,或是怕背传播"流毒"的嫌疑,不是推说毁坏了,就说丢了,始终都没有借给我。后来,我去了县里工作,在与人谈起那本书的时候,仍然对没有再找来读一遍而深深惋惜。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却得到了那本书。
那些年,为了找到可读耐读的书,我除了到书店买书外,一个经常去的场所就是收购废书报的废品收购站。下乡每到一个地方,就找熟人带到废品站仓库翻旧书。有一次,在我家乡公社的那个收购站,竟意外地翻出了我梦寐以求还想再看的那本书。我如获至宝,急忙找到废品站营业员称了重量,按收购价交了两分钱,那本书就永远属于了我。我拿回家,找了一张大版纸裁开,整整齐齐粘上书皮。由于不知书是什么名,不好乱标乱题,便一直空着,成了真正"白皮书"。
1992年,峻青老携夫人取道莱西回故乡,我有幸接待了他。言谈中,我提到那本书,峻青老说:"那本集子,名字叫《黎明的河边》,五十年代早期出版的。"征得峻青老同意,我回家把那本书取来,请他在那个"白皮"上题上了《黎明的河边》的书名。在我特意贴上的扉页上,峻青老还题写了如下的文字:
非常感谢泉激同志的厚爱及桑梓之情。
峻青一九九二年十月于莱西现在,可读的书多了,峻青老的书作也经常能在书店买到或在报纸杂志读到,可这本珍贵的书仍放在我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多年没有机会拜读峻青老的新作了,也没有他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无法通信或电话问候,不知他近来可好?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还是那样精神矍铄,平易近人。
《人民日报》(2000年06月24日第八版)- 最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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