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人生和它的意义

梁晓声
首页 > 教师 > 教师分享/2022-03-08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确实,我曾多次被问到———“人生有什么意义﹖”往往,“人生”之后还要加上“究竟”二字。
  迄今为止,世上出版过许许多多解答许许多多问题的书籍,证明一直有许许多多的人思考着许许多多的问题。依我想来,在同样许许多多的“世界之最”中,“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一个问题,肯定是人的头脑中所产生的最古老、最难以简要回答明白的一个问题吧?而如此这般的一个问题,又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哥德巴赫猜想”或“相对论”一类的经典问题吧?
  动物只有感觉;而人有感受。
  动物只有思维;而人有思想。
  动物的思维只局限于“现在时”;而人的思想往往由“现在时”推测向“将来时”。
  我想,“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一个问题,从本质上说,是从“现在时”出发对“将来时”的一种叩问。是对自身命运的一种叩问。世界上只有人关心自身的命运问题。“命运”一词,意味着将来怎样。它绝不是一个仅仅反映“现在时”的词。
  “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一个问题既与人的思想活动有关,那么我们一查人类的思想史便会发现,原来人类早在几千年以前就希望自我解答“人生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了。古今中外,解答可谓千般百种,形形色色。似乎关于这一问题,早已无须再问,也早已无须再答了。可许许多多活在“现在时”的人却还是要一问再问,仿佛根本不曾被问过,也根本不管有谁解答过。
  确实,我回答过这一问题。
  每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每次的回答自己都不满意;有时听了的人似乎还挺满意,但是我十分清楚,最迟第二天他们又会不满意。
  因为我自己也时常困惑时常迷惘,时常怀疑,并时常觉出看自己人生的索然。
  我想,“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一个问题,最初肯定源于人的头脑中的恐惧意识。人一次又一次许多地目睹从植物到动物甚而到无生命之物的由生到灭由坚到损由盛到衰由有到无,于是心生出惆怅;
  人一次又一次许多次地眼见同类种种的死亡情形和与亲爱之人的生离死别,于是心生出生命无常人生苦短的感伤以及对死的本能恐惧———于是“人生有什么意义”的沮丧油然产生。在古代,这体现于一种对于生命脆弱性的恐惧。“老汉活到六十八,好比路旁草一棵;过了今年秋八月,不知来年活不活。”从前,人活70古来稀,旧戏唱本中老生们类似的念白,最能道出人的无奈之感。而古希腊的哲学家们,亦有认为人生“不过是场梦幻,生命不过是一茎芦苇”的悲观思想。
  然而现代了的人类,已有较强的能力掌控生命的天然寿数了。并已有较高的理性接受生死之规律了。现代了的人类却仍往往会叩问“人生的意义”何在,归根结底还是缘自于一种恐惧。这是不同于古人的一种恐惧。这是对所谓“人生质量”尝试过最初的追求而又屡遭挫折,于是竟以为终生无法实现的一种恐惧。这是几乎就要屈服于所谓“厄运”的摆布而打算听天由命时的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之中包含着理由难以获得公认而又程度很大的抱怨。是的,事情往往是这样,当谁长期不能摆脱“人生有什么意义”的纠缠时,谁也就往往真的会屈服于所谓“厄运”的摆布了;也就往往会真的听天由命了;也就往往会对人生持消极到了极点的态度。而那种情况之下,人生在谁那儿,也就往往会由“有什么意义”的疑惑,快速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结论。
  对于马,民间有种经验是———“立则好医,卧则难救”。那意思是指———马连睡觉都习惯于站着,只要它自己不放弃生存的本能意识,它总是会忍受着病痛之身顽强地站立着不肯卧倒下去;
  而它一旦竟病得卧倒了,证明它确实已病得不轻,也同时证明它本身生存的本能意识已被病痛大大地削弱了。而没有它本身生存本能意识的配合,良医良药也是难以治得好它的病的。所以兽医和马的主人,见马病得卧倒了,治好它的信心往往大受影响。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又往往是用布托、绳索、带子兜住马腹,将马吊得站立起来,如同武打片中吊起那些飞檐走壁的演员们那一种做法。为什么呢?给马以信心。使马明白,它还没病到根本站立不住的地步。靠了那一种做法,真的会使马明白什么吧?我相信是能的。因为我下乡时多次亲眼看到,病马一旦靠了那一种做法站立着了,它的双眼竟往往会一下子晶亮了起来。它往往会咴咴嘶叫起来。听来那确乎有些激动的意味,有些又开始自信了的意味。
  一般而言,儿童和少年不太会问“人生有什么意义”的话,他们倒是很相信人生总归是有些意义的,专等他们长大了去体会。厄运反而不容易一下子将他们从心理上压垮。因为父母和一切爱他们的人,往往会在他们不完全知情时,就默默替他们分担和承受了。老年人也不太会问“人生有什么意义”的话。问谁呢?对晚辈怎么问得出口呢?哪怕忍辱负重了一生,老年人也不太会问谁那么一句话。信佛的,只偶尔独自一个人在内心里默默地问佛。并不希冀解答,仅仅是委屈和抱怨的一种倾述而已。他们相信即使那么问了,佛品出了抱怨的意味,也是不会责怪他们的。反而,会理解于他们,体恤于他们。中年人是每每会问“人生有什么意义”的。相互问一句,或自说自话问自己一句。相互问时,回答显行多余。一切都似乎不言自明,于是相互获得某种心理的支持和安慰。自说自话问自己时,其实自己是完全知道着一种意义的。
  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对于大多数中年人都是有压力的人生。那压力常常使他们对人生的意义保持格外的清醒。人生的意义在他们那儿是有着另一种解释的———责任。
  是的,责任即意义。是的,责任几乎成了大多数是寻常百姓的中年人之人生的最大意义。对上一辈的责任;对儿女的责任;对家庭的责任;总而言之,是子女又为子女,是父母又为父母,是兄弟姐妹又为兄弟姐妹的林林总总的责任和义务,使他们必得对单位对职业也具有铭记在心的责任和义务。
  在岗位和职业竞争空前激烈的今天,后一种责任和义务,是尽到前几种责任和义务的保障。这一点不须任何人提醒和教诲,中年人一向明白得很,清楚得很。中年人问或者仅仅在内心里寻思“人生有什么意义”时,事实上往往等于是在重温他们的责任课程,而不是真的有所怀疑。人只有到了中年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小盼着快快长大好好地追求和体会一番的人生的意义,除了种种的责任和义务,留给自己的,即纯粹属于自己的另外的人生的意义,实在是并不太多了。他们老了以后,甚至会继续以所尽之责任和义务尽得究竟怎样,来掂量自己的人生意义。“究竟”二字,在他们那儿,也另有标准和尺度。中年人,尤其是寻常百姓的中年人,尤其是中国之寻常百姓的中年人,其“人生的意义”,至今,如此而已,凡此而已。
  “人生有什么意义”这一句话,在某些青年那儿,特别在是独生子女的小青年们那儿问出口时,含意与大多数是他们父母的中年人是很不相同的。
  其含意往往是———如果我不能这样;如果我不能那样;如果我实际的人生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如果我希望的生活并不能服务于我的人生;如果我不快乐;如果我不满足;如果我爱的人却不爱我;如果爱我的人又爱上了别人;如果我奋斗了却以失败告终;如果我大大地付出了竟没有获得丰厚的回报;如果我忍辱负重了一番却仍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如果……那么人生对于我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哪里知道呵,对于他们的是中年人的父母,尤其是寻常百姓的中年人的父母,他们往往即是父母之人生的首要的、最大的、有时几乎是全部的意义。他们若是这样的,他们是父母之人生的意义;他们若是那样的,他们是父母之人生的意义;换言之,不论他们是怎样的,他们都是父母之人生的意义;而当他们倍觉人生没有意义时,他们还是父母之人生的意义;若他们奋斗成为所谓“成功者”了,他们的父母之人生的意义,于是似乎得到一种明证了;而他们若一生平凡着呢?尽管他们一生平凡着,他们仍是父母之人生的意义。普天下之中年人,很少像青年人一样,因了儿女之人生的平凡,而倍感自己们之人生的没意义。恰恰相反,他们越平凡,他们的平凡的父母,所意识到的责任便往往越大,越多……
  由此我们得到一种结论,所谓“人生的意义”,它一向至少是由三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纯粹自我的感受;一部分是爱自己和被自己所爱的人的感受;还有一部分是社会和更多有时甚至是千千万万别人们的感受。
  当一个青年听到一个他渴望娶其为妻的姑娘说“我愿意”时,他由此顿觉人生饱满着一切意义了,那么这是纯粹自我的感受。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块宝”———这两句歌词,其实唱出的更是作为母亲的女人的一种人生意义。也许她自己的人生是充满苦涩的,但其绝对不可低估的人生之意义,宝贵地体现在她的孩子身上了。
  爱迪生之人生的意义,体现在享受电灯、电话等等发明成果的全世界人身上;林肯之人生的意义,体现在当时美国获得解放的黑奴们身上;曼德拉的人生意义体现于南非这个国家了;而俄罗斯人民,一定会将普京之人生的意义,大书特书在他们的历史上……
  如果一个人只从纯粹自我一方面的感受去追求所谓人生的意义,并且以为惟有这样才会获得最多最大的意义,那么他或她到头来一定所得极少。最多,也仅能得到三分之一罢了。但倘若一个人的人生在纯粹自我方面的意义缺少甚多,尽管其人生作为的性质是很崇高的;那么在获得尊敬的同时,必然也引起同情。比如阿拉法特,无论巴勒斯坦在他活着的时候能否实现艰难的建国之梦,他的人生之大意义对于巴勒斯坦人都是明摆在那儿的。然而,我深深地同情这一位将自己的人生完完全全民族目标化了的政治老人……
  权力、财富、地位、高贵得无与伦比的生治方式,这其中任何一种都不能单一地构成人生的意义。即使合并起来加于一身,对于人生之意义而言,也还是嫌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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