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关于鲁迅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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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时尝见武威张澍所辑书,于凉土文献撰集甚众,笃恭乡里,尚此之谓,而会稽故籍零落,至今未闻后贤为之纲纪,乃创就所见书传刺取遗篇,累为一帐。”又云:
  “书中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用遗邦人,庶几供其景行,不忘于故。”这里辑书的缘起与意思都说的很清楚,但是另外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叙文署名“会稽周作人记”,向来算是我的撰述,这是什么缘故呢?查书的时候我也曾帮过一点忙,不过这原是豫才的发意,其一切编排考订,写小引叙文,都是他所做的,起草以至誊清大约有三四遍,也全是自己抄写,到了付刊时却不愿出名,说写你的名字吧,这样便照办了,一直拖了二十余年。现在觉得应该说明了,因为这一件小事我以为很有点意义。这就是证明他做事全不为名誉,只是由于自己的爱好。这是求学问弄艺术的最高的态度,认得鲁迅的人平常所不大能够知道的。其所辑录的古小说逸文也已完成,定名为《古小说钩沉》,当初也想用我的名字刊行,可是没有刻板的资财,托书店出版也不成功,至今还是搁着。此外又有一部谢承《后汉书》,因为谢伟平是山阴人的缘故,特为辑集,可惜分量太多,所以未能与《故书杂集》同时刊版,这从笃恭乡里的见他说来也是一件遗憾的事。豫才因为古小说逸文的搜集,后来能够有《小说史》的著作,说起缘由来很有意思。豫才对于古小说虽然已有十几年的用力,(其动机当然还在小时候所读的书里,)但因为不喜夸示,平常很少有人知道。那时我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做“票友”,马幼渔君正当主任,有一年叫我讲两小时的小说史,我冒失的答应了回来,同豫才说起,或者由他去教更为方便,他说去试试也好,于是我去找幼渔换了别的什么功课,请豫才教小说史,后来把讲义印了出来,即是那一部书。其后研究小说史的渐多,如胡适之马隅卿郑西谛孙子书诸君,各有收获,有后来居上之概,但那些似只在后半部,即宋以来的章回小说部分,若是唐以前古逸小说的稽考恐怕还没有更详尽的著作,这与《古小说钩沉》的工作正是极有关系的。对于画的爱好使他后来喜欢翻印外国的版画,编选北平的诗笺,为世人所称,但是他半生精力所聚的汉石刻画像终于未能编印出来,或者也还没有编好吧。

  末了我们略谈鲁迅创作方面的情形。他写小说其实并不始于《狂人日记》,辛亥冬天在家里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以东邻的富翁为“模特儿”,写革命的前夜的事,性质不明的革命军将要进城,富翁与清客闲汉商议迎降,颇富于讽刺的色彩。这篇文章未有题名,过了两三年由我加了一个题目与署名,寄给《小说月报》,那时还是小册,系恽铁樵编辑,承其覆信大加称赏,登在卷首,可是这年月与题名都完全忘记了,要查民初的几册旧日记才可知道。第二次写小说是众所共知的《新青年》时代,所用笔名是鲁迅,在《晨报副镌》为孙伏园每星期日写《阿Q正传》则又署名巴人,所写随感录大抵署名唐俟,我也有一两篇是用这个署名的,都登在《新青年》上,近来看见有人为鲁迅编一本集子,里边所收就有一篇是我写的,后来又有人选入什么读本内,觉得有点可笑。当时世间颇疑巴人是蒲伯英,鲁迅则终于无从推测,教育部中有时纷纷议论,毁誉不一,鲁迅就在旁边,茫然相对,是很有“幽默”趣味的事。他为什么这样做的呢?并不如别人所说,因为言论激烈所以匿名,实在只如上文所说不求闻达,但求自由的想或写,不要学者文人的名,自然也更不为利,《新青年》是无报酬的,晨报副刊多不过一字一二厘罢了。以这种态度治学问或做创作,这才能够有独到之见,独创之才,有自己的成就,不问工作大小都有价值,与制艺异也。鲁迅写小说散文又有一特点,为别人所不能及者,即对于中国民族的深刻的观察。大约现代文人中对于中国民族抱着那样一片黑暗的悲观的难得有第二个人吧。豫才从小喜欢“杂览”,读野史最多,受影响亦最大,--譬如读过《曲洧旧闻》里的“因子巷”一则,谁会再忘记,会不与《一个小人物的忏悔》所记的事情同样的留下很深的印象呢?在书本里得来的知识上面,又加上亲自从社会里得来的经验,结果便造成一种只有苦痛与黑暗的人生观,让他无条件(除艺术的感觉外)的发现出来,就是那些作品。从这一点说来,《阿Q正传》正是他的代表作,但其被普罗批评家所(曾)痛骂也正是应该的。这是寄悲愤绝望于幽默,在从前那篇小文里我曾说用的是显克微支夏目漱石的手法,著者当时看了我的草稿也加以承认的,正如《炭画》一般里边没有一点光与空气,到处是愚与恶,而愚与恶又复厉害到可笑的程度。有些牧歌式的小话都非佳作,《药里》稍露出一点的情热,这是对于死者的,而死者又已是做了“药”了,此外就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寄托希望与感情。不被礼教吃了肉去就难免被做成“药渣”,这是鲁迅对于世间的恐怖,在作品上常表现出来,事实上也是如此。讲到这里我的话似乎可以停止了,因为我只想略讲鲁迅的学问艺术上的工作的始基,这有些事情是人家所不能知道的,至于其他问题能谈的人很多,还不如等他们来谈罢。
  廿五年十月廿四日,北平。(1936年10月作,选自《瓜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