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王维
王维一直觉得诗歌是最具灵性的文字,因为在凝固的诗句背后总潜藏着某个瞬间。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人中,我近乎固执地偏爱王维,或许就因为王维文字背后的瞬间别有风韵。它们带着融注的情感,穿越千年的风尘,与我的心灵相遇相契。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倚窗前,寒梅着花未?”小时候读唐诗,总觉得这首诗还没有说透。渐渐长大,终于在浅近的文字背后捕捉到王维一个欲说还休的瞬间——谪居他乡,亲朋别离,山水迢迢,音讯杳无。一日偶遇一位故乡人,很想打听亲人近况的心情分外急切,然而一旦乡音临近,又恐家有变故,一瞬间,王维迟疑了:不知道……不知道……我家窗前的梅花开了没有?这个心忧情怯的瞬间,难道不是诗人思乡思亲之情至真至深的体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劝人的言语也是那样温暖和动情,它穿越历史的阻隔仍一如当初轻轻地回响在我耳畔,我看到了王维送别的瞬间——他瞥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这便是王维的潇洒风范,他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的目光放得很远,他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
然而,大唐盛世如花的繁华终究摆脱不了一朝变乱、笙歌尽逝的悲剧,王维这个曾经“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倜傥少年,也不得不面对长河的落日、大漠的孤烟慷慨悲歌,在渔阳鼓声碧池头里感叹身世无常。朱颜褪却,烟花飞尽,王维走得倦了。不求柳暗花明的转机,他只是往那里轻轻一坐,深山里一朵花的开落,反而牵动起他最敏锐的神经:“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此时的瞬间,是从容泰然的瞬间。当岁月溜走,心湖波澜不惊时,王维就像一位老花匠,品味着繁花的温婉和自信。
王维的瞬间有时是婉妙的,如女子低首敛眉的舞姿;王维的瞬间有时又是刚强的,如水墨山川间的屏风,举重若轻,拒绝浮华和纷扰。最让我心动的,更是他那“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和洒脱,让所有的绚丽都成了天空的清澈和水色的温柔。王维一瞬间的凝眸,在我们动如参商的生命星座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使本来流星般流逝的岁月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意义。
夜幕已经落下。隔着苍茫的时空,隐隐觉得就是在这样的夜晚,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如果可能,我真想做王维身边的一个女侍,端坐在他的脚边,素衣,黑发,干净的额头与眼神,并坚持不发一语。在月光和竹影的变幻中,在琴声和箫声的对接中,我细若游丝一般,感受着这个男子内心的静止与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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