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严文井画像

严文井
首页 > 教师 > 教师分享/2022-03-08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性灵是股神秘的风
  逐我奔向南北西东
  我将放弃一切
  只留下楚人的求索痴心
  这是作家严文井1992年7月29日晚间即兴写下的一首小诗。那天天气暑热,我陪江陵县文化馆的一位同志登门拜访,向他为“荆楚诗会”索要一首诗。严文井保留着我们湖北人的习性,夏天在家里爱光着个大脊梁(湖北人叫“打赤膊”)。光着大脊梁的严文井欣然命笔,躲到他那间被书籍团团包围、暑气蒸腾的书房,冥思苦想两个小时,终于写成以上那首小诗。已经十点多了,我去催他时,他说,你不要催我了!已经写完,抄错了一个字,正在重抄,马上就得。
  读了文井这首诗,我和江陵的同志都很欣喜,很感动,尤其是我。我认识严文井四十年了,他是我兄长般的老上级。我觉得这四句诗,正是严文井自己心灵、性格的写照。已是七十多岁高龄的老人了,他的心灵经受了多少磨难,而今已彻底皈依了楚人自由求索的精神。我以为,这是通向真理的唯一之路。
  余生也晚加上孤陋寡闻,1953年初,我不知道严文井是位作家,只晓得他是个头微谢顶、面孔严肃板正的“文艺官儿”,他离我很远很远。1953年下半年,他成了我所在一家杂志社的主管人,我在杂志社兼做一点编务,他的夫人也是我尊敬的同事、老大姐,我们常去她家开会,同严文井的接触也就渐渐多起来。这时我了解严文井爱猫、喜欢养猫,除了小灵物,他膝下还有另外几“只”可爱的“小猫”(小女孩),她们都在上学。在家里,他是个有情趣的人,喜听西洋音乐,西方小说家他特别尊崇梅里美。当然后来我很快知道,严文井还是个儿童文学作家,他写了许多童话,例如有名的《三只骄傲的小猫》。我读这篇童话时常常忍不住开心地笑,要是没有对家里的几只“小猫”深深的爱心和跟她们平等交流的童心,严文井不可能写出受孩子们欢喜的童话。工作上,对我这样的新手来说,严文井确实是位严师。他曾长期担任《东北日报》的副总编辑,养成了对文字工作谨慎、一丝不苟的严细作风。早年,他又是位向《大公报》文艺副刊投稿,深受沈从文、萧乾等美文文风影响的年轻京派文人,所以编杂志对作家们的语言、文风,无例外地要求严格。他要编辑们对作者的文稿,实行鲁迅的办法,竭力删去可有可无的段落、句子、字,并对其语言文字进行必要的修饰。作为定稿的主编,他也亲自修改作者的稿件。1957年我母亲来北京,我才知道文井的母亲在湖北家乡是我母亲的邻居。严母曾对母亲说:“你儿子是我儿子的下属。”因而我更增加一层对文井的亲近感。我业余喜欢弄点评论文章,记得曾拿了一篇去向严文井求教。严文井认真看了,在一个晚上专门找我谈意见。他将我那篇小文,当场批评得“体无完肤”。那天我有两个感想,一是服膺他的见解。再则怀疑他是不是对我要求太严格了?严格得近乎挑剔,从此不敢再拿文稿向他请教。
  那些年月,政治运动一个接连一个不断头。严文井既是部门的领导,又是机关领导人之一。他虽说是个业务领导人,但这项业务也被认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超乎一切、压倒一切要他抓的是“阶级斗争”。严文井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他能够不执行上级的指示吗?特别是每个运动发动时总是强调“敌情严重”,什么暗藏的反革命,什么混入党内几十年隐蔽很深的反革命啊。他作为机关和单位的首长,动员讲话时能不讲得严厉一点吗?一场运动搞下来自然要误伤一些好人。于是在1957年动员鸣放时,就有朋友讲严文井的基调是“左”和“随”。我当时颇有同感,可不是吗?他是“左”的,也是“随”的。这当然是贬义词,古人有言,“行成于思,毁于随”嘛!细一思之,那时作为单位的领导人,谁人能够不“左”,谁人能够不“随”呢?当然严文井的个性,常被认为有点儿“胆小”。但胆大又如何呢?胆大而不“左”不随,早被打成异端分子,取消当领导的资格了。同样是“左”和“随”,有的人则是乘“左”风而上,纵横捭阖,如鱼得水,事后仍然铁青着脸,并不反悔。后来的迹象很快表明,严文井属于前者而非后者。1962年下半年再次响起阶级斗争的紧锣密鼓。严文井在一个会上检讨自己说:“春天,我看见一个穿红衣的少女骑着自行车从林阴道上过来,我感受到一种诗意和美……安排今年上半年的工作时,我估摸大概没有什么事了,可以干点正事儿了……”这句话在场的人一听就懂,“没有什么事”是指阶级斗争的事。“正事儿”指抓业务。后来在新起的运动中,它被人一再做文章,说严文井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说他是闲适派文人、资产阶级老爷。然而这句勇吐心声的话,正表明作家严文井的可贵,他还保持着一颗温柔的对美敏感的心,他之卷入运动是身不由己,不情愿的。
  60年代初期,一次偶然谈起家乡的往事,我方知道,他和我姐夫是中学同学,一个学文一个学工,他也见过我姐姐,保存着美好印象。他建议我趁姐夫来京开会时约他去他家中小聚。两位老同学相隔了近三十年重又见面。我觉得两人重又返回了青少年时代,不再是文艺领导者或企业领导者而还原成天真烂漫的大孩子。两人都怀旧。姐夫怀念高中时爱恋后来成婚却早逝的我姐姐。文井怀念他的第一个恋人,他叫得出恋人的名字,记得起他们当初约会的情景,在我眼前如同生动的电影闪现。他们纯洁的恋情,被对方家长生生拆散了,他一个穷学生,莫可奈何!我再次感受了严文井一个堂堂男子,那颗温柔、敏感的心。他是个心灵富有的作家,本应以写作为主业,却被没完没了的运动和行政事务缠绕着、磨损着,实在可惜。
  粉碎“四人帮”后,我最早是从过去被整的朋友们那儿,听他们讲说严文井。这些朋友多在外地,错整改正后,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要去看望严文井,包括那位过去说文井是“左”和“随”的朋友。他们说,文井对过去做了沉痛的忏悔、反省。他不仅忏悔、反省了自己做错的事,几乎忏悔、反省了自己的一生,令他们大受感动。当时,我稍感吃惊,我的思想解放的幅度还不大,我未曾听说那时有任何一位文艺领导人有文井那样深刻、彻底的自我解剖和对生存环境的反思。
  文井并不完全沉湎于过去。他积极地面向未来。摆脱了工作的重负,近十几年他写的各类文章,远远超出了前30年。他热情扶植、鼓励、支持有为的青年作家及一切向他求教的人。他的精彩的短文,锋芒所向,有的就指向了根深蒂固的“左”疾。他不再是“随”,而提倡“思”,作为天地间大写的人独立的“思”。我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细一想,严文井还是严文井,一个“楚人”,一个在心性上永远保持自由求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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