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一位诗人的江湖梦
黄鹤楼传说天宝三年,李白也到黄鹤楼漫游,看到崔颢的《黄鹤楼》这首题诗,越看越爱,赞叹不已。望着长江上下如画的风景。李白也想再写一首题黄鹤楼的诗,但想来想上,总是跳不出崔颢诗的意境。于是丢笔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随后,他便独自乘船到江南一带漫游去了。直到后来李白游凤凰台的时候,还念念不忘,于是步崔颢的原韵写了一首有名的《游凤凰台诗》,才了结了一桩宿愿。正如无名氏所说:楼未起时原有鹤;笔经搁后便无诗。
东湖的水太清太静,与屈原相得益彰,李白或者喜欢偶尔路过游赏一下,却并不是一生好入名山游的他最后的归宿。
李白的归宿在长江渚上,天高地阔、江山如画的那座楼。
而武汉的性格,则更象那座楼上的李白。
骄傲里又带着天真,最最紧要处是始终热爱现实的生活。所以有些忧国忧民却也不肯太委屈了自己,有些感时伤世却更容易沉醉在好山好水里。何必将生命搞得那么一本正经?人在江湖永远比在深宫重院里更容易找到快活。
这样的李白是幸福的,所以才那么热爱同样逸兴横飞的黄鹤楼。
初到武汉的李白,年未及三十,正是人生鼎盛、意气风发的得意年华。所以有心情在黄鹤楼头的江渚上,以初出茅庐的白衣之身却眼神明亮地送别已然名满天下的孟夫子。
惟见长江天际流,青年的李白毫无怯意。
此后哪怕命运颠沛流离。
李白的骄傲来源于他的时代。我们知道当人文精神从外放走向内省的时候往往也是一个时代衰败的时候,因为人们不再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样的时代曾经在古希腊和罗马一再地重演过。但李白很幸运,他大半生的时间都站在大唐的巅峰,所以可以毫不犹豫地鄙视那些与他目睹的盛世格格不入的东西,而从不怀疑自我。
而城市或者说黄鹤楼助长了他的这种骄傲。不同于那些经过精心规划刻意安排的城池,武汉是在长江与汉水无心插柳的流淌中浑然天成的,无所谓规则无所谓精致,自由而畅达。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黄鹤楼自然野性难驯,何况原本就出身于草莽,当年不过是黄鹄矶上一座嵯峨的?望哨,但前有长江滚滚后有青山隐隐成就了她千古江山第一楼,以至于纵然崔颢提诗在上头,李白仍无法割舍他的黄鹤情结,站在粗犷不羁的楼头一次次呼朋唤友把酒临风,世界豁然开朗。
于是“黄鹤楼中吹玉笛”,白云黄鹤与长江的意象一再涌现,豪情比天高。
滚滚江渚上的李白,不同于杜司勋,不同于陆放翁,他的豪迈来自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赋予他的自信,而不是后者的旷达或者悲愤。
李白的天真从某种程度来说也许正是来源于他的那种自信。只是以他的不世才情,这种天真也可以升华为一个人不饰浮华的真我性情。那时他无法说清自己的信仰,所以在儒道之间游离着,但他的诗文已经蠢蠢欲动着一种人的觉醒。这种潜在的觉醒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真正惟一相信美德的人,所以他不能与世浮沉、甚至不能达观知命,不懂什么叫春秋笔法不懂什么叫微言大意,李白天真的开门见山,把一颗心赤裸裸地放在世人面前。不掩饰,不矫情,所以清水出芙蓉。
这样的李白与没有城门没有疆界的武汉一见如故。
在黄鹤楼不矫饰的坦荡里,任性而活。
但我们不得不面对另一种悲哀。
这个城市中的许多人虽生于斯长于斯却几十年从未登过黄鹤楼。但这怎么能怪他们--名扬天下的黄鹤楼,今天与一个精工雕做的现代公园实在看不出多大的区别,除了刻意仿古的建筑。
一次次焚毁于烈火的黄鹤楼本来应该像一只五百年集香末而自焚的凤凰,但悲剧的是她在死灰中只更生了极尽奢华的肉身,却遗失了那颗不饰雕琢的灵魂。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误读中,她渐渐远离了当初的豪迈与纯真,只剩下精心粉饰的章台柳,与天底下千百个同样精致同样华美的楼阁咿咿呀呀无差别的矫情歌舞。
毁灭,然后重建。在一次次大喜大悲的希望与失望之中,人类仍然固执的学不会什么是真正值得城市保留的。形式,或者灵魂。火劫归来的黄鹤,并没有升华为一株清奇隽永的浊世青莲,她只是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更精致也更繁琐,一如天下所有精心粉饰过的美人,华美而无味。
失去了当初那份朴真,便失去了高低起伏的灵动与旷达,这样纤细的黄鹤楼承载不起江山万里的重量,不单留不住李白,甚至也留不住我们。
人类的另一种悲哀,正是总在试图复原历史的时候却失去历史。
滚滚江渚上,我们凭吊的其实是心中那座已经只剩下想象的楼。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武汉的灵魂仍在武昌,武昌的精魄则仍在这座楼。
历史虽湮灭了辉煌,眼前的重檐飞翘却一再地提醒着我们还是有一个男人不容忘却。
如果说李白的黄鹤楼属于人文,那么他的则属于历史。
那个人,是黄鹤楼的造物主。
那个人,俯仰江东大地,天生一双碧眼。
不可不说的孙权。
在三国的风云变幻里,他一直在扮演着一个不可言说的角色,似乎只是为了衬托曹刘的存在才出场。才名不及阿满仁望不及使君,然而三分天下里凭什么还有他的一份且一直坐得安如泰山?曹操还曾铩羽归去、刘备更怆惶多年,只有孙权,稳坐江东,波澜不惊。
城市里,那段关乎1700多年前的记忆隐约透露了一些其中的秘密。那一年,赤壁之战已经过去了15年,孙郎与使君正为荆州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拂衣而去,孙权其实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着急。失去的他一定会夺回,但更重要是守住目前,江东的宝藏够他挖掘一生,荆州,可以慢慢要还。但今天的很多人仍然不明白,总以为不断地索取是最好的生存方式,总在脚跟还没站稳的时候就跌跌撞撞出去冒险。孙权够聪明,最重要是有耐心又不贪心,他静静地走在长江边,在蛇山绵绵的青峦里灵光乍现,夏口城草创于天险,为武汉最初的城市文明找到了一个出口。而黄鹤楼,一个沉静孤绝的身影,则在历史的背景中无比巍峨地傲立在蛇山西麓下的江渚上,为这个出口打开了一扇门。
孙权也许不大会写诗。但他用黄鹤楼为这座城市写下了第一首凝固的诗。
透过今天的黄鹤楼那精漆细镀的身姿,我们无法忘怀的是当年的黄鹄矶上那座乱石嶙峋风骨摄人的岗楼。那是江东的前站,是碧眼孙郎指点江山吞吐风云的楼台。在那里的质朴中,吴主的眼波深不可测。连那个时代最具气质的名将周瑜也不能掩盖的风流蕴藉,是一方君王海纳百川的心怀。
孙权,真是一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一旦明白自己没有父兄绝断沙场、征逐天下的实力,便毫不犹豫地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保护。不是吗?他是个秉性温和又果断的人,一旦明确了什么应该坚持什么可以放弃,便决不轻易改变既定的主意。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是那个时代的中国最丰厚的一片沃土,便兢兢业业地专心治理,牢牢地看护着父兄留给他的基业,保护了那里近50年的歌舞升平。他也是个调度的天才,风云变幻的三国最具传奇色彩的三大战役,官渡、赤壁与彝陵,他三居其二,却是三个雄主里唯一不亲临战争的人。他有一双识人的眼和一颗豁达的心,在他的指挥若定中,资深老臣白衣卿相各得其位,江东在顺时应势的或战或守之间,进退自如。以至于即使是血与火交织的战争,在他的年表上也不过羽化为一排排悲壮的诗行。
那是个明星辈出的时代,在那些光芒万丈的三国群英里孙权也许算不上什么英雄,他的风头远远及不上自己的臣下,周瑜、陆逊,甚至连曾经目不识丁的吕蒙都比他更富传奇。但在那样一个烽烟四起的乱世,他居然能稳踞一方,在曹刘虎视之下把人主的位置坐得那么安稳,实际执政时间达半个世纪之久,不能不说这个男人是一个奇迹。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难怪曹操有子如丕、植之辈,仍要感慨如此。守成之君,历代以来,非这碧眼郎莫数。
武汉的城市基因里,也许就潜伏着一部分孙权的血脉,所以也最擅长在乱世保全自我并活出另一样璀璨来,只是承平已久,反而有些遗忘了自己那些特立独行、不为外物困扰的个性,渐渐陷入彷徨歧路,不知道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今世何去何从!
作为一个地处中原、深在腹地的城市,武汉不是一个适合开疆裂土、立国封候的地方,她更适合守成,适合在维护既成的繁华里不断流转血脉,激生新的活力,从而如凤凰浴火不断更生。去跟北京的传统、上海的现代、后起之城的激越较劲都是不切实际的,武汉有她的风格、她的特点,作为一个物产丰富、天姿娇娆又始终恪守自我的城市,她只要忆起孙权就好,只要学会如何做一个出色的守成之君,知人善任,善用已有的资源,就能够让自己继续经岁月磨砺而风华内蕴、历久弥香。
这毕竟是一个受到眷顾的城市。长江的天堑是上苍的珍惜、黄鹄矶的岗楼是孙权的珍惜,既然无数次战火都不能摧折这个城市的容颜,生在太平盛世的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
今天的黄鹤楼是什么模样已经无关紧要了,只要历史不曾遗忘,这里就是诗人永远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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