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观石》(选录)
沪教版小学语文二年级上册不论是我自己还是其他游人,不论是面对知名的奇石还是看无名的石头,人们在这种观赏活动中,从自然现象中发现美好的因素,这些因素与人们的社会实践分不开。我游华山的资料早已散失,但还记得一些有趣的东西。有一个被称为“一凿子”的古迹,其实不过是一条整齐的石缝,好象是木匠在木料上凿了一下子。不论它命名者是不是匠人,这名称是和劳动有联系而且有感情的人才能想得到,说得出。不记得名称的一个石壁,上面有一个大得出奇的脚印。一位同游的劳动者对我说,这座石山本来离我们这里很近,因为神嫌它碍事,所以这么轻轻一推,把它推远了。这种传说和愚公移山一样,不过是想象和幻想的产物。因为它也是对人的力量的一种肯定,是人希望能够支配自然,即对于人的自由的向往的表现,所以它得以流传。
在华山、在黄山、在苏州的虎丘(可能还有许多我没有到过的地方),都有名叫“试剑石”或”剑石”的奇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自然力,使石头一裂为二。因为它那裂缝整齐得象刀砍剑劈,所以这样的名称为人们所公认。华山的剑石同“劈山救母”的传说结合在一起,虎丘的剑石和古代吴、越之战联系在一起。不论如何,人们既不象地质学家那样把石头当作石头来认识,也不是简单地观赏石头的形式本身的美,而且同时或根本的,是人们把石头看成动物时,欣赏着自己。这种近似艺术创作的联想、想象和幻觉,既是人们欣赏自然美的原固,也是人们欣赏自然美的结果。这就是说,人们喜欢黄山石,虽不是从实用的目的出发,但它所以能引起人们欣赏兴趣,都是因为它在无意之中反映着人们的社会实践,困而这样的“作品”对人们说来才是美的。
当我们正在玉屏楼给“跳天都”的“松鼠”拍照的时候,一群正在山边说笑的年轻人里,发出“松鼠在哪里”的惊间。当人们把那块顽石指给他们看时,有的说“真象”,有的说“一点也看不出来”我想,如果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不知道应当说这是黄山石的不幸,还是那位年轻人的头脑太健康。
在富于“免疫力”的人们看来,我把“观海”的“猴子”称为“同乡”这就难免会遭到“有神经病”的嘲笑。我自己,大概不至于因此故意装出头脑过于健康的样子来的。如今,在我墙上那幅照片里的石猴,它居于远景地位,形体小得可怜,我却因而更想要回忆出它的样子来。幸而它那左臂仿佛在给左脚搔痒或在扳鞋,头向右倾转过来的神气,即使不看照片也不会从我的印象中溜失。而且我还觉得,社会实践不同的游人,面对同一石猴,未必只是设想它怎样观海的样子,而且可能设想出它正在抱着什么心情在观海的。譬如说,如果有入觉得它就是一个三打白骨精、因而师父把它从西天取经的行列中开除出去、只得回他的老家花果山、暂时在陌生的黄山“西海”休息休息、他那师父愚味的行为使他感到委屈、同时又抱怨自己不善于说服师父而取得谅解、固而心里别扭的孙大圣,我看这完全是可能的。因为在实际生活里,存在着对于自己的信仰忠心耿耿,却未能避兔孙大圣般使人感到委屈的遭遇的人。拥有这种直接的或间接的经验的游客,完全有可能体验着孙大圣在“观海”时那种不一般化的情绪状态棗虽说他不是一肚子烦恼的孙大圣,而是心绪开朗而且有空闲到黄山走走的游客。
为什么我比较喜欢“猴子观海”,特别是“松鼠跳天都”,也许和我在峨眉山上看见过小猴仰身,四脚抱住猴妈妈,而猴妈妈却似无什么负担,与群猴在树上行走如飞等有趣的印象有关,也许象前几年总是不自觉地在梦里靠自己双脚“起飞”,在空中滑翔那样,是我对于轻捷之类的能力的一种肯定与追求的曲折表现吧?在人们的精神生活里,有许多有趣的复杂现象,简单化的方法无法解释得令人信服。例如《时迁盗甲》之类以武丑应工的戏曲,究竟人们是欣赏他那偷鸡般的动机,还是欣赏他在偷鸡般的行为中所显示的技巧,例如机敏的动作,不是绝对不可分开来认识的。不论如何,“跳天都”这样的石名的产生,至少不是人们仅仅把石头当作自然物来认识的结果。好比“齐天大圣”大闹天宫这样的神话的产生,是人们蔑视神化了的统治势力,从而使幻想中的英雄的行为的形象化那样,“跳天都”不只体现着人们创造艺术的才能,不只体现着人们创造艺术的需要,而且曲折地表现了有利于生产带动与战斗能力的向往。
为什么黄山的顽石,反而比某些死板地模仿人物,笨拙地图解概念的雕塑能够引起人们观赏的兴趣,是只能留到别的场合去探讨的问题。不了解黄山石为什么对人们是有欣赏价值的原因,并不妨碍人们对于黄山石的观赏。不过,约略指出人们欣赏的是黄山石又不只是黄山石,这也不会妨碍人们对黄山石的观赏,也许更能增加对它的兴趣。
猴子既然没有社会经验,怎么可能把“清凉台”东南的那块顽石当作他的同乡?活跃在黄山的许多松鼠,怎么可能把“耕云峰”上的顽石认作它们的同胞?顽石的形态是否体现了有趣的和有利于生存的动势,对松鼠来说是无所谓的。被人们稍为“梳妆”的“玉女”等顽石,它自己怎么可能认为观赏者正好是它的自己人?人们把这些黄山或雁荡山的顽石当作有趣的人或动物来观赏,正如人把人或动物当作有趣的对象来观赏那样,人们既是在观赏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同时也是在观赏着人们自己棗例如自己的能力。观赏作为一种认识活动,它的直接对象是顽石,间接对象是人的社会实践。正因为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人的社会实践也能成为观赏者的认识对象,顽石才有可能成为人们感兴趣的观赏对象。“关公挡曹”等等顽石的名称本身,也就表现了这种认识对象的两重性。如果顽石不能引起人们有关社会的联想、想象和幻想,只能成为地质学家所要认识的对象,只能成为打石工人所要改造的对象……那么,它就不属于审美的对象。
当然,如果牵强附会地断定本来并不确定表现什么社会生活的自然现象是什么社会生活,这种行为也不能不是煞风景的。但是黄山之游使我觉得,人的认识能力本身也是社会实践所创造出来的。人们自己给自己创造了这种能力,黄山的顽石才是寄托着人们的实践经验的观赏对象。这就好比人们可能从松、竹、梅的某些自然属性与人的社会属性的联系,从而把它们来作为人的道德品质的象征那样,这就好比人们把猴子的机灵等等特性,和不怕艰难险阻而上“西天”取经的和尚的社会活动联系起来那样,因为人们排除了石头的粗糙、坚硬和冰冷之类的特征,夸大石头形体方面的某些特征,石头就成为符合人们趣味的观赏对象。看来正因为石头的形体在人们的审美感受上形成了与人们的社会实践的联系,“跳”或“观”等动势与神态,才使人感到顽石是美的。
希望这种说法不致引起误会,以为我在贩卖唯心主义的美学观,同意客观事物的美与不美,不决定于客观事物的特性,而决定于人的主观意识。在这里,我只不过是想说,“猴子背猴子”之类的石头可能成为人们喜爱的观赏对象,是这块石头与人们背东西的劳动经验相联系,所以这才具备了肯定着人的力量的意义。曲折的体现在这块石头上的人的社会实践,对于黄山的游客的认识活动来说,是一种出现在主体之前的客观对象,而不是审美主体主观意识的产物,或者是所谓绝对精神的外化。
只就游山玩水的人们不同需要来说,对于面对“松鼠跳天都”而惊问”松鼠在哪里”的人们的不同条件来说,注意到人的社会实践在这里不只是认识活动的动力,同时也是认识活动的对象。认识这种动力和对象是什么条件创造出来的,不也是一种可以娱乐自己的思维活动吗?
最后我想再一次声明:我不以为我所偏爱的黄山石,就是最值得向大家推荐的观赏对象;我介绍黄山石,只不过觉得它有助于丰富人们精神生活的积极作用。当我觉得本文能引起大家直接观赏自然的兴趣;当我觉得读者自己并从自然中所发现的美比我已经发现的美更丰富时,我不会后悔自己没有三上黄山。
(一九七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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