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的精神三变——我的备课叙事

鲁教版小学语文四年级上册

  故园的生活场景得让学生去想象吧,不然,天涯行役之苦如何品尝、辗转反侧之意如何揣度、寂寞凄清之心如何触摸?
  而做为全词、自然也是全课的精髓之所在的故园文化意象的把握和体悟,更是自不待言、勿庸置疑的课程目标和学习标高了。这还只是就《长相思》本身的学习资源而言,但从新课标的核心理念观之,囿于《长相思》本身的课堂学习显然落伍了、甚至陈腐了!别的姑且不论,首先,诗人纳兰性德的生平、词作的生存背景得让学生了解吧?再有,“乡愁”做为本单元、自然也是本课的主题,多少总得有些精神高度和深度的拓展吧?而纳兰词中,这样的篇什可谓俯拾皆是,随便拈出一首,即可成为《长相思》极佳的互文语境和印证文字。看来,寻找文本的“三千弱水”本就不易,而只取其中的一瓢则何其难矣!
  更要命的是,让我目光迷离、精神眩晕的还不只于此。我本是抱着创新、超越、突破的课程创生理念接受《长相思》的公开教学的,这自然逼着我角角落落、里里外外地去寻觅古诗词教学的新视域、新范式、新的生长点、新的解读规则甚至新的价值取向和美学承诺。在这寻觅途中,我发现了朱光潜先生的《诗论》和朱自清先生的《说诗》。这两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都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诗论》被学界公认为20世纪中国学术的经典之作,朱光潜先生自认为用功较多,有独到见解的,就是这本《诗论》。而熟知现代文学史的人们都清楚,对朱自清而言,他的第一身份实在是位古典文学的学者,他首先是第一流的古典文学专家,而后才是第一流的散文大家。朱自清先生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的孤高造诣,使他理所当然地进入了那个时代最为卓越的同侪之列。
  然而,正是两位大师对古典诗词精辟入微、独树一帜的知见和辨析,让原本已经陷入认知眩晕的我对《长相思》的课程论加工变得更为迷离和恍惚。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中反复指述、反复强调的一个核心理念即为:进入诗之堂奥最要紧的是“见”,而不是“解”,从一定意义上讲,诗是不能解的。他老人家在《诗的境界——情趣与意象》中这样描述道:“每首诗都自成一种境界。无论是作者或是读者,在心领神会一首好诗时,都必有一幅画境或是一幕戏景,很新鲜生动地突现于眼前,使他神魂为之钩摄,若惊若喜,霎时无暇旁顾,仿佛这小天地中有独立自足之乐,此外诺大乾坤宇宙,以及个人生活中一切憎爱悲喜,都像在这霎时间烟消云散去了。”顺着这样一种境界,朱光潜先生又指述道:“无论是欣赏或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诗的境界。这里‘见’字最要紧。第一,诗的‘见’必为‘直觉’。诗的境界是用‘直觉’见出来的,它是‘直觉的知’的内容而不是‘名理的知’的内容。‘见’所须具的第二个条件是所见意象必恰能表现一种情趣。凝神观照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孤立的意象,一无比较,无分析,无旁涉,结果常致物我由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情景相生而且相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传情,这便是诗的境界。”
  我被朱先生的精微阐述深深地折服了。再往下读,我才发现,朱先生的这一卓见与他对语言的“形式”和“实质”关系的哲学思辩密不可分,他在《论表现——情感思想与语言文字的关系》中石破天惊地开示我们这些冥顽的后学:“诗人和其他艺术家的本领都在见得到,说得出。一般人把见得到的叫做‘实质’或‘内容’,把说出来的叫做‘形式’。换句话说,实质是语言所表现的情感和思想,形式是情感和思想借以流露的语言组织。依这样看,实质在先,形式在后;情感思想在内,语言在外。他们不知道,语言的实质就是情感思想的实质,语言的形式也就是情感思想的形式,情感思想和语言本是平行一致的,并无先后内外的关系。”这就从语言哲学和美学的高度为“诗是不可解的”提供了最为有力的注脚。当我的目光驻足在这些异乎寻常的文字上时,我的思想确乎是在经历一次前所未有的震撼和灾变。
  然而,当我以极其虔诚的心态捧起朱自清先生的《说诗》时,我霎时就蒙了,晕了。我这样对自己说,两位大师的诗论不是在唱对台戏吗?听听——
  “就一首首的诗说,我们得多吟诵,细分析;有人想,一分析,诗便没有了,其实不然。单说一首诗‘好’,是不够的,人家要问怎么个好法,便非先做分析的工夫不成。”这是我在朱自清先生的《诗多义举例》一文中一再读到的观点。用“非…不成”的句式强调诗的“分析”、强调诗的“可解”,看来朱先生是认定此理了。
  在《诗的语言》一文中,朱自清先生又指出:“诗是比较精粹的语言,但并不是诗人的私语,而是一般人都可以了解的。从表面看,似乎诗要押韵,有一定形式。但这并不一定是诗的特色。散文中有时有诗,诗中有时也有散文。”听听,既然诗并非诗人之私语,既然一般人都可以了解诗,诗怎么会不可解呢?
  既然诗是注定可解的,那自然就有“解”的门径了。这不,朱自清先生在《陶诗的深度》里就陶渊明诗的欣赏顺便为我们指出了这样一条解诗的门径:“有些人看诗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倒损了它的天然。钟嵘也曾从作者方面说过这样的话;但在作者方面也许可以这么说,从读者的了解或欣赏方面说,找出作品字句篇章的来历,却一面教人觉得作品意味丰富些,一面也教人可以看出哪些才是作者的独创。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类似于“找出处”这样的解诗门径,在朱先生的《说诗》中随处可见。
  读法决定教法。按“诗是可解的”,会形成一种教法;按“诗是不可解的”,会形成另一种教法。两种教法不说它们水火不相容,至少也是各自为政、各行其是的。我该听谁的?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往哪儿走?往哪儿走都让我忐忑不安、左右为难啊!
  我的整个精神世界被《长相思》搅得一片混乱、一塌糊涂。再这样下去,非逼出精神病不可。蒙田曾说:“植物会因太多的水而溺死,灯会因太多的油而窒息,同样,人的思想会因饱学装满纷繁复杂的东西,以致理不出头绪,压得弯腰驼背,枯萎干瘪。”哲人的担忧不幸成了我备课《长相思》的谶语。
  该是成为“狮子”的时候了!自己判断、自己抉择、自己做主吧!我这样对自己说。
  第一,先确立诗的读法哲学。这是《长相思》教学的本体问题、本质问题,自然也是本位问题。
  “可解”与“不可解”这对矛盾,想绕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以前浑然不觉,倒也罢了。不知者不怪罪嘛!如今,既然已经于无意间捅了“诗的读法哲学”这个马蜂窝,那就再无撂下不管这个道理了。我以为,从根本上说,诗是不可解的。在经过一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虑之后,我和朱光潜先生站在了一起。
  这里说的不可解,并非指那些由于具体诗篇的思想贫乏、想象混乱、语言晦涩等原因所引起的。那是诗人自己作孽,对读者则是一种大不敬的罪过。这里所谓的“不可解”,乃是针对诗的一种先天性的存在,这种存在要归咎于诗的语言。语言本身具有模糊性,这是个不争的事实。而诗的语言,因其常被诗人的主观感情浸染而大大变色,因其本身的句式结构也常受全诗的情绪、气氛冲击而在语法面前常常越轨,再加上诗的外部形式,诸如音韵、节奏、字数、句数、排列等的特殊规则对语言施加的种种约束,使其语言更是模糊的模糊,甚至是“模糊的模糊”的模糊。因此,诗的模糊和诗的不可解之间有着一种先天的、牢不可破的盟约。这还只是就诗的创作论之。
  那么读诗呢?读诗,一方面自然要遭遇创作中的言语生成规则,模糊是读诗面临的最大现实。另一方面,读诗,遵从的远非文字句法的逻辑,更主要的是情绪本身的逻辑。沧浪的“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洞见,早就透露了此中消息。读诗,主要不是依靠理性去解析诗句的文字涵义,而是调动情绪几乎是直觉地去把握诗意,此即朱光潜先生谓之的“见”。
  然而,诗的可解,也正是从不可解中生发出来的。诗的不可解,实际上同时包含着诗的可解。从诗的语言的模糊性,到诗的意境的清晰性,中间有个转化过程。这个过程之所以能在读者心目中迅速完成,还是依靠诗的模糊本身所具有的暗示力量。正是“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模糊状态,为语义的双关、联想、引申、转借提供了腾挪翻转的广袤天地。诗的言外之意,诗的感兴寄托,诗的象征隐射,诗的境外之境,就这样乘虚而入;诗的“巨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也就随之不露声色地大踏步地走进了诗的意境。这也就是杨诚斋所谓的诗“可以意解,不可以辞解”的道理所在。这一主张,好歹将我对朱自清先生的大不敬给消解了。
  总之,接受诗之语言的暗示,用画面去偷换文字,用情绪去揣摩诗意,诗是可解的;倘若仅止步于字面的辨析和推敲,沉溺于诗的外部形式的均衡和整齐,甚至傻里傻气地用读经的方法去读诗,那一定是要将诗置于死地的,自然就越读越不可解了。
  就这样,在诗的“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我确立了自己的“和解”之道。诗的读法哲学这一根本性的主张一旦确立,教法问题就变得明朗起来、干净起来,那些曾经让我为之眩晕、为之昏胀、为之团团转的牵丝攀藤也就变得柔软起来、轻盈起来。我的备课,再次迎来了“春雨断桥人不渡,小船撑出柳荫来”的精神景象。
  第二,就在诗的读法哲学那儿,我为自己订制了一张《长相思》的教法菜单。读法虽为紧要,但毕竟只是解决了一厢情愿的本体问题,不能因此冷落了做为主体的学生那一头。
  一个有智慧的语文老师,教诗的最好途径就是不教诗。让“诗”凭着自己的言语存在说话,让学生直接贴在诗的面颊上感受她的诗意。我教《长相思》,必须沿着这样一条路径往前走。既然从根本上说,诗是不可解的,那么,教学中我就有权利、更有责任和学生一起保护“诗”,保护“诗”做为一种“完形”的存在,而这种保护的最佳策略无疑就是诵读,就是“设身处地、感同身受”的诵读,就是“因声解义、因声传情、因声求气”的诵读,就是“激昂处还它个激昂,委婉处还它个委婉”的诵读,就是“眼与耳谋、耳与口谋、口与心谋、心与神谋”的诵读。对学生而言,诵读自然是他们乐意为之的一种学习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