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海燕》，也许有人会想起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二者题名相同，但主题各异。高尔基借歌颂搏击和翱翔在暴风骤雨中的海燕，以呼唤革命的暴风雨早日到来，抒发他渴望摧毁旧世界的强烈感情；郑振铎却是撷取赴欧洲海路上的一个生活片断，刻画美丽可爱的海燕形象，来寄托和抒写自己思乡念国的深挚情怀。

　　郑振铎（1898—1958）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位著名作家和学者，我国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之一。他不仅从事多方面的文化活动和学术研究工作，而且以广搏的艺术知识进行诗歌、小说和散文的创作，富有成就。他的散文表现了对祖国、对人民命运的深切关注，以及憎恶黑暗、追求光明和奋发有为的进取精神；他的散文议论热情明快，记事简洁明了，抒情袅袅动人，写景清俊秀丽，文笔平易坦荡，具有真率而质朴的艺术特色。

　　写于1927年5月下旬的《海燕》，是郑振铎的优秀篇章。时当大革命失败以后不久，国民党新军阀制造白色恐怖，加紧迫害进步文人。郑振铎无法在国内安身，怀着沉重的心情，远离故土，流落异国。《海燕》和另一些散文作品，是他在去欧洲的船上写成后寄回上海，陆续发表在《文学周报》上的感物抒怀之作。这些作品集中抒发了他热爱祖国、思念乡土、眷恋亲人的深挚感情，真切动人。

　　《海燕》是一篇咏物抒情的散文。古人说：“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这大抵上可指文以情生，情因物感的一类写景抒情作品。作者在描写美丽的客观景物的同时，融合进主观感情，使二者妙合成统一的整体，达到情景相生、物我交融的艺术境界，创造出清新明丽的意境，富于诗意的美。

　　《海燕》全文可分作两大部分，结构严密而简洁。文章的第一部分用工笔手法描绘作者家乡一幅生机勃发的春景图：在万物峥嵘、春意盎然的景象中，活泼伶俐而逗人喜爱的小燕子由南方归来，在空中任情地斜飞横掠，飞倦了就随意落脚在电线上，或者栖息在一年前的旧巢。这些小燕子何以能这样安适自在？啊，那是因为它们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从中可以想到，作者对故乡骀荡春光的细致刻画和描绘，表现出他对祖国如画江山的心驰神往；对小燕子依恋故土和旧巢的着意渲染，是他借以抒发漂泊海外、浪迹天涯的游子对祖国和故乡魂牵梦萦的眷恋深情。接着，在文章的第二部分，作者回到现实中来，怀着羡慕和钦敬的心情，描摹了海燕在万顷波涛上面勇敢地飞翔，或者从容地伫立在海浪之上那样一种无畏的海上英雄形象。很显然，这是作者想以海燕的勇敢坚定、一往无前的精神，来激励和鞭策自己，要在海外不畏艰险，去为灾难深重的祖国建功立业。经过这样由远而近和由此及彼，富于变化的移步换景的写法，不仅使作者一腔思乡念国的强烈感情，熔铸到艺术形象里，显得鲜明生动，使人具体可感，仿佛身临其境，而且赋予景物以主观感情色彩。作者借景寓情，情景交融，互相烘托，加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写景的散文必须围绕主题，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以传情达意。这就要有细致的观察能力，善于捕捉事物特征的本领和高度的概括能力，郑振铎正是这方面的能手。他笔下的小燕子，有着乌黑光亮的羽毛，剪刀似的尾巴，飞行时展开“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唧的一声”，斜飞于空中，横掠过湖面。飞倦时“闲散地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好像“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或者“隽逸地从容地在海面上斜掠着”，时而落在海面上安闲地“随波上下地浮着”。着墨不多，却把小燕子富有特征的外貌、在陆地和水面上飞行的动作、各种神态，它的活泼勇敢的性格、活动的环境、富有特色的江南春景和大海景象，活脱脱地勾勒出来，准确而生动，逼真而传神。燕子的形象已成了作者融情于物的主客观统一体，这样的写景状物成为抒写情怀、表现和深化主题的一种必不可少的艺术手段。

　　文章起首，作者并没有去写海燕，而是先写故乡的燕子，似乎有点突兀，直到后半部分才落笔于海燕。原来作者是以丰富的联想，有层次地去描写自然景物。什么是联想？它是作家进行创作时（也体现在作品中）整个思维活动中的重要一环，是创作思维中由一事物想到另一事物的一种想象活动，是审美过程中最常见的一种心理现象，它适用于各种文体，特别经常为散文家所采用。刘勰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这倒是很能说明联想的特点的。郑振铎在散文创作中运用了多样而丰富的联想。他在本篇开头先写故乡的小燕子，再在后半部分写到海燕，这是由当前的事物，即船上所见的海燕，回忆起以前的事，即故乡所见的小燕子。作者在由故乡的小燕子过渡写到海燕之后，以及在文章行将结束之前，故意重复设问道，他所见的海燕“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原来这是作者以二者形象相似、神态和气质也相似作为依据，进行空间广、内涵深的联想。看来是随意抒写，但却贴切自然，让读者随着作者一起进行联想和想象。这种联想由于深深扎根于现实生活的土壤，也由于作家知识的广博，观察的精细以及写作技巧的高超，收到了加强抒发感情，渲染艺术氛围，深入揭示主题，开拓意境，令人始而凝神想象，继而心荡神驰的艺术效果。

　　文章以燕子作为主线，贯串全文过去和现在两个部分之间，层次分明，脉络清晰而又互相联系，既凝练又集中，艺术构思上有独到之处。文章在过渡中间和结尾之处反复吟叹：“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点明了题旨，情致幽远，耐人吟味。清丽的风致，质朴的语言，柔和的色彩，构成了一幅富于诗意的画面。近代的学问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论词时说过：“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如果移用这段话来评价《海燕》，那么，郑振铎确实做到了这几个方面的统一。

　　郑振铎是我国现代的著名学者。作为一个学者所写的散文，具有引人注目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博学多识。他不仅写了一些富于知识性内容的散文，而且在不少叙事和抒情散文中，常常插入一些古典诗词，或者间以史料的征引，成为散文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作者在本篇中着力刻画和赞颂美丽可爱的小燕子回归故乡时，借用了“燕子归来寻旧垒”之句。这是收在《唐五代词》中无名氏所作《鱼游春水》词中的一句，原文作“燕子还来寻旧垒”。作者原是用来比况面对莺歌燕舞的春光，相思的恋人埋怨对方迟迟不归的情景，不脱缠绵而低沉的情调。但郑振铎引用这句话来比喻，用以披露他思乡念国的情思，在平易中见真情，在委婉中具骨力。这是源于他对祖国、对乡土深沉的爱，这种爱是从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作者信手拈来，却又贴切自然，使文章含蓄且显出新意，高出于原作的境界。郑振铎确有这种将古典诗词用活的本领，这就给他的散文增光添色，显出一种内在的美。

　　引人注意的是，《海燕》是以大海为背景来写景抒情的，作者笔下的大海景色就很有特点：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灿烂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地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莹的天空中了。

　　新奇而贴切的比喻，精到而细致的描写，形象而流畅的语言，构成一幅湛蓝澄碧、平和幽静、清朗秀丽的画面。笔调委婉，情致幽远，气度恢弘，意境阔大，并融情于令人着迷的海天美景，从而增添了动人情思的艺术魅力。

　　总起来说，《海燕》是郑振铎写景抒情的名作。写得纯真而不浅直，蕴藉而不显露，在平易中见深情，在朴实中见真诚，富于一种朴素自然、清新明净的诗意美，从而显示出独特的艺术光彩。

　　（选自《语文建设》199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