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消逝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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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謇像

  1903年,张謇东游日本,归来后深感教育之重要,于是在家门口辟出几十间房,创办了“常乐公立初等小学”,设修身课、国文课、算术课、图画课、手工课、体育课,张謇自任校长并题写校呈、撰写校歌

  ■王开岭

  “很多歌消失了。有些歌只有少数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汪曾祺在作品《徙》里,回忆了上世纪20年代故乡小学每天唱校歌的情景,“一个担任司仪的同学高声喊:‘唱——校——歌!’300来个孩子,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半城半郭尘嚣远,无女无男教育同。桃红李白,芬芳馥郁,一堂济济坐春风。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这是首了不起的歌,区区几十字,竟把学校地理、家乡美景、男女平等的新潮、传统师道、成长励志和抒情——全收进去了。一首校歌应有的精神之义,尽在其中。而且它是真正的本土之歌,说的全是自家事,一个外国人若懂汉语,凭此歌在中国找到这所小学应是可能的。汪先生回忆说:“学校东边紧挨一个寺,叫承天寺。‘神山爽气’是该县八景之一。‘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无端地觉得很美。”

  不懂词没什么,重要的是唱,天天唱,唱时的那股劲——那种昂首挺胸、热血沸腾,那种亢奋和鲜美的精神状态。我想,那个叫汪曾祺的孩子在大幅度张合嘴巴时,或许会常抬望天边的云,想象在很远很远之外、在很久很久之后,自己和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偶遇这首歌后,我遂萌一心思,想再寻找几首老的小学校歌,却未如愿。不久前,和几位朋友去江苏海门,早知这是文学家卞之琳和林非的家乡,可到了才知道,这竟是鼎鼎大名的张謇的故里,所访之处,商家、文人、政治官员、百姓,逢口必提“张謇”,俨然当地空气中弥漫最广、浸染最深的一种精神成分。他无疑是海门大地上最重量级的一枚灵魂印章。

  张謇,何许人也?清末最后一位状元,晚清立宪运动的骨干,民国政府的实业总长及农商总长,农工商俱全的大生资本集团的老板,中国近代首所民办师范学校、首家民办博物馆的创始人,大量慈善公益机构和数百家中小学的捐资人,近代南通城市规划的总设计师。

  此次海门行,我最大的惊喜是与几首校歌不期而遇。当地名士、张謇研究专家袁蕴豪先生赠我一册他的大书:《潮流——张謇在海门》,其中竟藏有张謇撰写的部分校歌。

  “大江东下海潮上,潮潮涌进青龙港。港中有三镇,常乐居中央。二十八圩同社仓,小学校开兼教养。父老不愁荒,儿童勿忧伧。大家爱国先爱乡,常乐之校真堂堂”。

  这首歌作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张謇家住海门常乐镇。1903年,张謇东游日本,归来后深感教育之重要,于是在家门口辟出几十间房,创办了“常乐公立初等小学”,设修身课、国文课、算术课、图画课、手工课、体育课,张謇自任校长并题写校呈、撰写校歌。

  该歌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和汪曾祺儿时的校歌一样,它先要传递一个信息:你的家在哪里?咱们学堂位于华夏何处?歌词前两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今人提起家乡地理也许不以为然,可试想一下,在百年前中国乡下,对那些不识一字、未出村口、未见过地图的穷孩子来说,明确自己身在何处是一件多么伟大和激动人心的事!常乐镇面江眺海,这种地理更让简陋的小学堂平添一股雄壮之魄和潮头之势。歌词最后是告诉孩子安心读书,对家乡有信心,以本校为骄傲。

  张謇的实业之举,最艰辛的要属围堤造田。海门和南通多不毛盐碱滩,为争取粮棉,1901年,张謇筹资组建了中国第一家股份制管理、资本化经营的大农业拓荒集团——“通海垦牧公司”。眷念佣工子弟的成长,张謇不惜重金,在荒滩上创办“垦牧乡高等小学”。在蕴豪先生的书中,我查到了该校校歌:“噫艰哉垦牧乡,苇蒿螺蛤今粢梁……崛兴兮千辛而万苦,相劝兮日就而月将,耕田读书兮百世良,海有旭兮校有光。”这是一首很美的词,既有沧海桑田的今昔借比,又有“梅花香自苦寒来”的劝学励志;既激越明亮,又不失忧患和督导——可谓贫贱之上的高贵、荒野之上的雅风。

  “教育为母,实业为父”,乃贯穿张謇一生的精神向导。他曾规定,在南通每方圆25里内必见一所小学,这样学生每天最多走10里,后来一次雨泞跋涉使其深感学童走10里太辛苦,于是将目标改为:方圆16里设一所小学。他一生为家乡地图留下了多少校址呢?300多处。

  “狼之山,青迢迢,江淮之水朝宗遥。风云开张师范校,兴我国民此其兆。民智兮国牢,民智兮国牢,校有誉兮千龄始朝”。

  这首在南通传唱了百年的歌,隶属于我国第一所民办师范学校——诞生于1903年的通州师范学校,作者为张謇。南通位于江淮之畔,狼山则于城南,很明显,此歌也是先回答了“身在何处”这一问题。如果说前面几首小学校歌透着稚气葱茏,那这首歌则是壮志凌云、激情浩荡了,“少年中国”的使命感呼之欲出,气质上也更端肃。

  建校必先有师,师兴则学兴。100年来,南通教育的兴盛和这栋孕育师资的母体有关,和这首歌的浸染有关。国学大师王国维曾来此讲国文,美术大师陈师曾、戏剧大师欧阳予倩曾来此授绘画和曲艺。杨乐、李大潜、巢纪平、吴慰祖、施雅风等近20位院士,王个簃、赵无极、袁运甫、袁运生、范曾等艺术家……便是在这歌声的薰风中成长为一个个精神美少年。

  一栋学庐,一乡子弟;一阕校歌,一部青春史。岁月如歌,这话是不错的。

  再继续说张謇的宏伟大业。他不仅重视基础教育,还倡导职业技术教育,先后办了大生纱厂职工专科学校、纺织专科学校、铁路学校、吴淞商船学校。此外,还设了女子学校、幼稚园、盲哑学校。除了完善教育体系,张謇还有着更大的乌托邦梦想,即把南通建成一个理想社会的试验区,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新新世界的雏形”。为此,他筑桥清淤,完善城市水利系统和交通设施,创办博物苑、图书馆、气象台、幼儿园、公园、医院、慈善机构……张謇不仅是南通的精神领袖,他还扮演起了最高公务员的角色。梁启超曾赞叹:“南通是全国公认第一个先进的城市,其教育之先进,价值之高、影响之大,国人共知。”

  这么大的开支从哪儿来呢?自然是实业。1922年,张謇70岁时,大生集团有4个纺织厂,资产达900万两白银,纱锭16万枚,同时他还拥有近20家盐垦公司,这些都充当了他那些伟大构想、高尚事业的提款机和孵化器。

  在接受海门电视台采访时,我忍不住感慨:“就生命能量、精神魅力和社会担当而言,张謇的所为都让人惊叹,那简直不像一个人的事,而该由一群人、由时代最优秀的精英来集体完成,可又的的确确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太不可思议了!自古以来,中国人往往不是太实就是太虚,要么只顾坐而论道,要么只顾低头走路。文人们往往思想力很强,行动力太弱……而张謇不,他知道怎么赚钱,知道为什么赚钱,知道怎样把钱花得精彩……他是穷人的榜样,更是富人的榜样;他是文人的榜样,是商人的榜样,更是理想主义者的榜样!”

  有人说过,一个伟大的时代最需要3种人:改革派、实干家、梦幻者。这几种生命身份,竟同时在张謇身上汇合了,他兼任并出色完成了3个角色。

  离开海门前,当地朋友特地陪我们乘船夜游南通城,一路浆声,导游不断指指点点,每过一个桥孔,每逢一处特别的建筑,她都会轻轻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不错,这座城市,是一个人的作品。

  深夜,回到下榻的宾馆,打开央视新闻频道,看我工作的栏目《24小时》,看时代的今天又上演了什么,不出所料,依然是诡异的股市、疯长的房价、城市拆迁和钉子户、城管商贩冲突、民工讨薪跳楼秀和高考有关的争吵……

  关掉电视,当世界的喧哗变成一面安静的黑屏,我突然特别怀念那个人,张謇。

  打开窗,海风特有的清凉袭来,楼下是万家灯火,是被张謇叫做“新新世界的雏形”的后来。

  离开海门前,有当地媒体采访,小同行问:你对海门有什么建议?我笑笑说,希望海门的每所中小学,都有一支自己的校歌,好一点的校歌,那种在风雨操场上天天唱的校歌,那种当成精神功课、晨钟暮鼓的校歌……

  (王开岭,作家,著有《激动的舌头》、《跟随勇敢的心》、《精神自治》、《精神明亮的人》。现任央视新闻频道《24小时》栏目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