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总是穿着厚厚的大衣，因为他怕光、怕冷、怕声音。

  他从小受到具有艺术家气质的母亲的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关爱，天性敏感而忧郁。14岁那年，他是这样回答别人的提问的：“你对不幸的想法是什么？”答曰：“将我和妈妈分开。”“你的眼中钉是什么？”答曰：“是那些对美好事物毫无感受而且从未体会过疼爱的甜蜜滋味的人。”

  后来，他在小说中也处处留下了这种“甜蜜滋味”的心路屐痕。例如，某天晚上，母亲拒绝在他入睡前吻他，令他辗转难眠。只有在他再三恳求之下，母亲亲吻了他之后，他才安然睡去。

  对母亲的过于依赖，导致了他性格上的脆弱。使他对外面的世界感到陌生、害怕。他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一开始就那样，他在给自己建造属于他自己的城堡，他所用的积木是那些美丽的文字，和他固执的思想。一个人的游戏，他也可以坚持一生。

  普鲁斯特身患多种慢性疾病，羸弱的体质从客观上铸就了他那种神经质的敏锐悟性。他怕光、怕冷、怕声音，总是穿着厚厚的大衣，点着小灯在床上进行创作。在他那里，光是猛兽，冷是幽魂，声音是魔鬼，他蜷缩在自己的黑暗里，像一个惊恐的孩子，怕极了这个世界，仿佛曾经被这个世界伤害得千疮百孔。他房间的窗户从不打开，因为只要一闻到奥斯曼林阴大道上的栗树气息，他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窒息。甚至，一位朋友带来的极轻微的植物性芳香，也会令他头晕目眩。

  他的人生注定是要轻拿轻放的。记忆分裂成无数碎片，重要的放在显眼的位置，不重要的，则沉入深渊。

  “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普鲁斯特没有自怨自艾，相反心甘情愿地将自己深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整15年，笔耕不辍，直到去世。

  长期的幽居独处，保障和发展了他特殊敏锐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使他远离了纷繁杂乱的生活表象，超越了日常的生活经验，到另一个精神的王国里去寻幽探险。他将自己意识的触角穿过事端的表层，深入到现实世界的本质领域，在那里谛听天籁中神明的启示。他用手中的冰刀，凿开冰层，正视下面波涛翻滚的人类无意识的激流。

  于是，世界变得如此奇妙，黑夜并不是枯燥无味的。甚至在他的梦中，都是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绮丽幻境。他仿佛打开了一个被遗落的世界。满目尘埃和落叶，依然是在咒语中酣睡的样子。他蹑手蹑脚地踱步在他自己的花园，努力不去惊扰任何事物，哪怕是那只正在用露水淋浴的虫子，哪怕是那只以3/4拍的节奏歌唱的鸟。

  夜是黑色的晚礼服，他很想24个小时都不脱掉。在他眼里，那才是绽放的时刻，是可以将内心的世界袒露在星光下呼吸的时刻。太阳的威严他无法直视，而月亮却在安静的等待人们的注视。月亮比太阳更温柔，更直白。

  风吹过的时候，有一点孤寂，有一点唏嘘，幸好有月亮安慰着他的敏感，有星光和他呼应，它们闪烁的节奏，和他的心跳一样，都在说着同样一句话：轻轻地生活啊！

  普鲁斯特曾讲述过一个关于美的本质的传说。他说优美如童话里的公主，被某个可怕的魔法师施了魔法关进了一座城堡。人们历尽千辛万苦，要去寻找她。敲遍所有的门，却一无所获。许多人失望之余放弃了努力，但有人宁愿割舍生命中其他一切快乐去寻找。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受到了神灵的感召，人们找了100年也没找到，他却在不经意间碰上了，于是那门就自动开启……

  普鲁斯特正是这个不懈寻找美的人，并在不经意间碰上了美，继而解救了她。

  安德烈·莫罗亚曾说过，普鲁斯特发现了新的“矿藏”。这新的“矿藏”就是被他解救出来的美——意识流。在那些黑暗的时光里，他将他的美缓缓地注入《追忆似水年华》中，惊羡了所有人的心眸。在一个人的独处中，他以自己的方式成就了自我，而且为人类留下一座功能强大而几乎无所不能的精神城堡。这就是普鲁斯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