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乐都县高级实验中学 蓟荣孝

  明代文震亨之《长物志·凿井》记载：“凿井须于竹树之下，深见泉脉，上置辘轳引汲，不则盖一小亭覆之。”

  我初识老家的水井时，她还带着辘轳，缠绕着粗大的绳索。绳索卷起和放下，便打捞出水井的心事，连同水井摇摇晃晃的心绪，使得井台愈加黏滑。咕噜噜，嘭地一声闷响，紧接着悠远地传来水滴声，似乎就是水井幽暗的啜泣声。两桶水挑在肩上，“吱呀、吱呀”，水在桶里喘息。走在回家的路上，桶里的水在阳光下晃动耀眼的光芒，光在挑水者的脊背处跃动。喝一口水，光随井水一起钻进人的心田里，吃着井水长大的人们便一个个心里亮堂。

  后来，也许是辘轳年久失修之故吧，某个夜晚，月亮爬到半空再也爬不动的时候，辘轳在我的睡梦里轰然坍塌。摇着水井之梦的绳索散了，井的心事越发地沉重起来。各家各户用自家的绳索开始在井口上下穿梭，天长日久，井的嘴巴便被勒出深浅不一的豁口。也许是怕井告诉人们什么，井口布满粗砺的疤痕；也许井有了新的想法，她选择了沉默。但是，她依旧映照着家乡的日月星辰，记录着飞鸟的矫健身影，叠印着汲水人的喜怒哀乐，阅读着往来不绝的沧桑岁月。

  井的静寂，终于被水泵的使用打破。井水抽取后暂时被“软禁”在一个掩盖得严严实实的水池里，大抵还是怕泄露水井内心深处的秘密。“自来水”一词从遥远的城市走进家乡的一道巷口时，让汲水的绳索、盛水的缸渐次老态龙钟。水缸变换了自己的岗位，另做他用，瑟瑟地领受着雨季可怜的润湿。

  水井，是农村卫生观念最早渗入人心的地方。随后的岁月里，人们给她搭建起一座房，顾名思义地称呼为“井房”。但房中的水井还是盖上了一块厚重的石板，还是需要遮挡，需要捂住些什么。过年贴春联的时候，她的房门上总是写着“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等与之息息相关的语句。年年如是，住在她隔壁的恰是一位舞笔弄墨的老者，就是他年年岁岁地把春联张贴在房门上。这些朴拙而实用的话语，显然暗通苏子之“此造物主之无尽藏也”的深切蕴意。也正是他的警醒告诉我们，哗哗响在岁月里的自来水滋润着我们以及周遭的万物；她，一眼汩汩不绝的泉脉，是我们整个村庄的奶妈。就这样，年复一年，我们一起领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况味。

  这眼水井，是父亲年轻的时候和乡亲们一起掘出来的。每过几年，还要下井去清淤，从未间断。记得有一年，从水井里挖出一块长有丈余的条柱状红沙岩石，这是一块质地颇佳的磨刀石。把它搁在水井旁的高处，供磨砺切菜的扁口刀、割麦子的镰刀、杀猪宰牛的屠刀……磨刀石渐渐地凹陷下去，父辈们的岁月也被打磨得越来越鲜亮。经年的镰刀还黏附着历年的麦香，“开镰了”，一句从风中跌落的话语尚未走远，新麦子割下来便被齐整地摆放在地块里，像一行行镌刻在苍茫大地上的诗行。

  一口井，就是整个村庄的奶妈。她有口，却无语，潺潺地滋养着一切存活过的和正在活着的生命；她无脚，却走遍天南海北，盈盈地被揣在心里随踏出村庄的脚板一起放飞希冀和梦想。如果不是如此，我怎么分明看见穿村庄而过的货郎，一肩挑着货箱，后背却负着“一口井”，这口行走着的“水井”，一路汗水，一路泪花。

  穿越村庄而过的风，让我分明地感受到那是一眼窝水。这水，正是我从奶妈的乳房里吮吸而来的，在我的衣袖上恣肆地飘扬……

  井的悠远和深邃是难以一下子读懂的。她就是村庄的眼睛，她对世间万物与众生相的态度始终是仰视的。月亮探测和抚摩着她，粼粼波光便是她娓娓细语。酣饮着水汁长大的植物，把感恩的心绪疯长成浓阴如盖的绿，和挂满枝头的嫣红的花、累累的硕果；啜饮着汁浆长大的鸟雀，让呢喃的季节流淌着天籁的音符；吮吸着乳液长大的孩子，难以忘却母亲叮嘱的声音，在回忆里过滤，在血脉里从容地流淌。

  “辘轳转处炊烟起，车马归时笑语腾。”井很象形地让人们的家园围坐在她的膝下，让她端坐在村庄的中心，让村庄里的一切活物漫不经心地品饮。悠扬舒畅地滋生岁月的经纬，渐次地编织进生命的脉络，滋润绵延不绝的歌喉和声声不绝的祈祷。

  对井的依赖，像一条线索贯穿村庄的山高水长，像一把明志净心的利刃，戳刺不敢忘怀的心坎和肺腑。我们畅饮着井水甘醇甜醴之时，便体验了一醉方休的快感。从井里汲水，就像探索人生点点滴滴的秘密，一点点打捞出来，沿着胃肠的腔隙浇铸，生命的精奥便不假思索地从岁月的深处抖露出来。此刻，智力在井水的灌溉下日渐丰盈，待把生活辨别清楚了，智力的锋刃便抵达一切事物的秘密。水成了对人心灵的献词，与岁月长河中读懂她的人倾诉心语。此刻，还有一些水从桶里返回井里，这滴答起伏的声音轻柔而甜美，宛如自然之中悦耳的乐音，在心灵的砧板上飘荡，显得极其难能可贵。而这回声，就某种程度而言还是那原初的声音，她神秘的魅力与诱人之处就在于此，在于让我们明白还有一个广阔无垠的、从未涉足的本能世界，用滴答闲置的声响填充那值得回味的静默和无穷的憧憬。

  或许，还有深井通幽——通往另一世界的通道之门，等待着我们来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