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入我床下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1970-01-0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蟋蟀与花 方严绘 蟋蟀与花

  ■王开岭

  1“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诗经》无处不充满对光阴的警觉与热爱,提醒同胞惜时和勤勉,比如这首《唐风·蟋蟀》,即在冲人喊:蟋蟀已跑到你屋里了,天凉好个秋,赶紧寻乐吧,别磨磨蹭蹭啊。

  蟋蟀躯微,入室难见,但可聆察。所以,虫鸣的意义在于醒耳,耳醒则心苏。

  在我眼里,史上最伟大的田园诗要属《豳风·七月》,它不仅是一年农事的全景画,也是一部旷野奏鸣曲。除了天上飞的——“春日载阳,有鸣仓庚(黄莺)”、“五月鸣蜩(蝉)”、“七月鸣 (伯劳鸟)”,我尤喜描写地上的那一小节:“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在音乐未诞生前,世上最美妙的动静,竟是从虫体里发出的。

  小小身躯,竟藏得下一把乐器。

  喓喓,嘁嘁,嗞嗞, ,唧唧,聒聒,嗤嗤……

  自然音律里,虫声最难绘,但各种象声词还是纷纷扬扬。

  古人不仅崇拜光阴,更擅长以自然微象提醒时序,每一季都有各自的风物标志。

  秋呢?谁是它的形象大使和新闻发言人?

  “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韩愈)该说法基本权威,古人鸣秋,借助最多的是虫。“梧桐飘落叶,秋虫情更痴”,秋风萧瑟时,虫是旷野最生动的音符。

  虫族中,名声大的属蟋蟀、蝈蝈、油葫芦、金铃子,我儿时亲近过前两位,喂之辣椒、葱头和苹果。记得课上学“蟋蟀”,怎么也写不对,直恨这字儿咋长那么多腿,结果像画画,不是多一撇,就是少一捺,腿数总不对。除“蛐蛐”,蟋蟀还有个别称:“促织”或“趋织”。据说从魏晋兴叫,原因是农妇一听到它,即知天要凉,得赶紧织布缝衣了,故幽州有谚:“趋织鸣,懒妇惊。”

  关于虫效,有民间说法:夜晚,将蝈蝈或蛐蛐笼悬于睡榻前,蚊子即躲得远远的。我试过,“ ”声带给神经的兴奋比蚊叮更让我睡不着。

  2若以性情论四季,我以为春烂漫、夏聒烈、秋清幽、冬肃沉。

  我最喜秋。秋让生命知觉最细锐、心灵层次最丰富、想象力最驰远……一个人最有和自己对话的冲动。

  为何?大概因为静。

  秋之静,有虫语之功。秋收后,天空疏阔,旷野清朗,突然,丝丝缕缕、高高低低的“ ”、“唧唧”飘来(这时,很像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将一根手指竖立唇边:嘘——),世界便一下子静了,一年的尘嚣都涤散了,吹远了。

  虫声制造凉意,你会倏地一惊,身体收紧,接着,某些东西开始苏醒。你会清晰地意识到生命进度,触到某个不易觉察的部位和愿望……

  少时,虫声更诱惑我。虫声在我听来也总是欢悦、灿烂的。而立后,我才品出它的清冷,它的沁凉,才算领会了那些引虫入诗的古人心境——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诗经·召南》)

  “秋月斜明虚白堂,寒蛩唧唧树苍苍。”(李郢)

  “大火流兮草虫鸣,繁霜降兮草木零。秋为期兮时已征,思美人兮愁屏营。”(张衡)

  “秋风袅袅入曲房,罗帐含月思心伤。蟋蟀夜鸣断人肠,长夜思君心飞扬。”(汤惠休)

  淅淅沥沥之鸣,怎能不勾起思情离愁?

  3论精神线条和心灵耳朵,古人比今人要敏细、精巧得多,后者太糙太钝了。试问,我们能识几种虫语?谁配做一只蟋蟀的知音?

  明人袁宏道在《蓄促织》中,论虫语之异:蝈蝈“音声与促织相似,而清越过之……凄声彻夜,酸楚异常,俗耳为之一清。”金钟儿,“如金玉中出,温和亮彻,听之令人气平……见暗则鸣,遇明则止。”

  虫微弱,和鸟兽的张扬不同,其性谦怯,其态隐忍,故生命触须极细,对时令、天气、晨暮、地形的体察极敏,这也是其声之幽、之迂、之邃的原因。所以,凡悟其语、知其音者,耳根须异常清静,心灵须有丰富的褶皱与纹理,方能共鸣。否则,对牛弹琴。

  梅妻鹤子,山鬼结拜,在师法自然上,古人真是身体力行。

  他们比今人性灵、彻悟、烂漫,所以能出公冶长那般通鸟语之人,恐怕这也是古典文学出没灵异精怪的原因。一部《太平广记》,近乎仙妖大全。

  他们走得远,走得幽,一个人敢往草木深处闯,所遇蹊跷和神奇也就多。

  这和科学及生产力无关。

  几千年来,古人的生活美学和精神空间里,虫鸣文化一直是重要构件。

  和“天人合一”的心旨有关,也与早年大自然的完整性和纯净度有关。

  说到这儿,忽想起一档游戏来。儿时,有一种“鸡、虎、虫、棒”的斗牌,现在想,后人无论如何发明不出这玩法了,因为世界的元素变了,常识也变了。不信你看:野虎没了吧?那“虎吃鸡”之经验即立不住了;对笼养的鸡来说,“鸡食虫”岂非白日梦?虫也给农药灭净了吧?“虫咬棒”从何谈起?几条生物链都断了,现代视野里只剩棒和鸡,没得玩了。

  大自然的完整性一旦受伤,古老游戏的内在逻辑也就撑不住了。

  4对古人心境而言,虫鸣是一位如约而至、翩然而降的房客。

  娉娉、袅袅、衣冠楚楚、玉树临风……略含忧郁,但不失笑容与暖意。尤其在百姓和孩童耳朵里,那分明是高亢的快活。

  “怀之入茶肆,炫彼养虫儿”,“燕都擅巧术,能使节令移,瓦盎植虫种,天寒乃蕃滋”……在《锦灰堆》书里,大师级玩家王世襄忆述了亲历的京城虫戏,从收虫、养虫到听虫(斗虫为我所憎,故本文不及),从罐皿到葫芦的植术造式,淋漓详尽。

  为挽续虫语,古人从唐代开始宠虫,“每至秋时,宫中妃妾辈,以小金笼捉蟋蟀闭于笼子,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庶民之家皆效也。”(《开元天宝遗事》)经一路研习,蓄虫术愈发精湛,学得孵化后,虫声即从秋听到冬,听到过年了。

  古人会享受,擅享受,懂享受。

  想想吧,大雪飘零、风号凛冽,而斗室旮旯里,清越之声蓦起,恍若移步瓜棚豆架……而且此天籁,取材皆于大自然,几尾草虫、半盏泥盆、一串葫芦,即大功告成,成本极低。

  有句俗话,叫“入葫听叫”。

  太美了,真是点睛之笔啊!正可谓一葫一世界、一虫一神仙。你看,秋虫和葫芦,动静搭配,皆出身草木,多像一副妙联的上下句。

  虫声高涨,带动了它的商品房——葫芦业。清咸丰年间,有个河北三河县人,别号“三河刘”,他种造的葫芦,音效特好,至今为收藏界念叨。过去的北京琉璃厂,一度虫鸣沸腾、葫芦满街,有位叫张连桐的人,也是养葫高手。

  那年逛地坛庙会,我购得一玩意儿:一对乌色的草编蟋蟀,翘翅攀在半盏束腰葫芦上,神态警觉,栩栩如生。作者亦有来头,裕庸老先生。该翁1943年生,满族正黄旗,爱新觉罗氏,曾拜师北派的齐玉山、南派的毅正文,被誉为京城最后的草编大师。

  至今,它仍摆我书案上。冷不丁搭一眼,心头滑过一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或“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甚是惬意。

  5城市豢养的器官是迟钝的,以秋虫为知音者,寥寥无几。

  王世襄先生乃其一。这位大爱大痴的老人,那种蚂蚁般的天真,那种对幼小和细微的孜孜求好,那种茂盛的草木情怀……当世恐难见其二。

  他在《锦灰堆》里回忆的那番青春好风光,乃中国养虫人最后的黄金时代,亦是虫鸣文化的绝唱和挽歌。

  此后,水土、心性、耳根、居境、世风……皆不适宜了。

  空间越来越只为人服务,环境侍奉的对象、卫生标准的主体,都是人。比如水污、地污、光污、音污,比如农药、化肥、除草剂,其量于人不足致命,于虫则不行了,虫清洁成癖,体弱身薄,一点微毒即令之断子绝孙。

  古时秋日,不闻虫语是难以想象的。那是耳朵渎职,是心性失察,是人生事故。足以让人惊悸、懊恼,羞愧难当。

  可当今,一年到头,除了人间争吵和汽车喇叭,我们什么也听不见。

  或许耳朵失聪,或许虫儿被惊跑了,躲得远远的了吧。

  总之,不再与人共舞,不再与人同眠。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何年何夕,那只童年的蟋蟀,能再赴我枕畔、窃窃私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