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在已入选中学语文教材的散文《我与地坛》里记录了自己和长跑朋友的友谊，那友谊是沉默的、感人的。奔跑或许也是他的梦想，却无奈地被命运限制在轮椅上，但那又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在他身后，有跟随着奔跑的人，人们在怀念他，感谢他带给这个世界的力量。现在，我们刊发画家刘咏阁的文章，在文中，我们或许在某些不经意的细节中再次从史铁生那里获得启迪……——编者

  ■刘咏阁

  很多年前，我家与铁生哥的家住得很近，我的姐姐和姐夫都是他的好朋友。铁生哥身体一直不好，姐姐和姐夫经常像为自家人做事一样帮铁生哥忙活一些事情。许多朋友也许不知道，铁生哥曾经有很好的体育天赋，上中学时还获得过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跳远的冠军。正是因为体育，他才与我的姐夫（《我与地坛》中提及的那个长跑者）成了莫逆之交。记忆中，头一次与铁生哥接触，是和胡同里一群发小推着他从雍和宫走到天安门看春节环城赛跑的颁奖。那天，当获得冠军的姐夫把奖杯放到铁生哥怀中时，他兴奋地把奖杯举过头顶，连坐着的轮椅也忽悠着向前滑动起来。记得回家的路上，铁生哥和姐夫一直在聊刚刚结束的比赛，那天他特别高兴，我觉得是那种发自心底的高兴。打那天起，铁生哥的轮椅还有他总挂在脸上的微笑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我长大了，也常一个人去找铁生哥聊天儿。

  上世纪80年代初，日本文部省将教科书上的“侵入中国”修订为“进入中国”，引起了许多中国人的不满，那时我也是不满的中国人中的一位。自己冲动地策划了一个向日本使馆递交抗议书的活动，为这事我特意去征求铁生哥的看法，他很感慨我的热情，也叮咛了一些应该注意的事儿，并第一个在抗议书上签下他的名字。那时铁生哥已经很有些名气了，我去的时候碰上几个导演和编剧正与他商量改编小说的事情，清楚记得，那几个文化人对我所策划的活动无一例外地流露出了轻蔑的神情，当然，他们也不会在我的抗议书上签字。后来我没事儿的时候常喜欢调侃中国文化人的“相貌”和内质，我自己知道那些眼神是起了作用的。

  再后来，铁生哥的名字彻底响亮了，住得离我们也远了。过年过节的，偶尔去看看他，常会碰到更多有文化和没文化的人簇拥在他家中。铁生哥是个和蔼善良的人，微笑虽然是他的符号，但我知道他内心并不喜欢身边总是这样热闹，他曾跟我和姐夫说过，安静的思考和写作是他成名以后一直都很难做到的事情。

  2002年初，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策划出版我的个人作品集《墨庐墨迹》，我找到铁生哥帮我作序。之所以找铁生哥，其实是不想让我作品集的序也成为所有书都能用的翻版。我觉得铁生哥虽然不在画画儿的圈子里，但他对艺术思考的广度和深度，比之国内任何一位专业艺术评论家都更好。记得当时铁生哥看了我带去的画作图片后挺感慨的，他说：“虽然我不懂画儿，但你的画中有我感兴趣和引领我去思考的东西。”其时恰逢他正在结束一个中篇小说，我的序要得又很急，想必对他的语境和心境都有很大的扰乱，可铁生哥毕竟是哥，他没有推辞，让我一周以后取。他说：“泛泛而写会很快，但我的文字和你的绘画毕竟要有所牵扯，由画面引发的画外思考也许更重要，这一周时间我主要是用来再斟酌再修改的。”有人说史铁生是中国当代最有思想的作家，通过我这篇序，我觉得铁生哥是最不能舍掉思想的作家。后来这篇《〈刘咏阁画集〉序》，还收入了铁生哥的《信与问》——史铁生书信序文集。

  画集出来以后，我让铁生哥选一幅喜欢的画儿作纪念，他认真地说，“就送我那幅《小步舞》吧，我喜欢它的意境，画中那匹马在树影月光下漫步沉思，有种把世界放大了的感觉，看上去孤独的红马，也许它很快活呢”。

  我想，和铁生哥相识的人都会对他乐观的生活态度、诚实的为人和善于思考的秉性留下印记。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很深，诚实的真性和灵魂深处的思考是最重要的原因。这几年，铁生哥的身体状态更糟糕，除却隔天一次的透析，住院和抢救也是常有的事。2008年年初，他跟我姐夫说，“让咏阁抽空帮我写幅字，最好用隶书体，就写‘诚实善思’几个字”。姐夫告诉我以后，当时我心里的感觉很莫名，尽管知道这四个字是铁生哥用来自勉的，但冥冥之中觉得铁生哥是在给自己的生命和写作下定义。“诚实善思”我写了好几遍才觉得符合这四个字的含义，裱好拿给铁生哥时，他非常喜欢，将其挂在了客厅。

  铁生哥常说，自己的职业是得病看病，业余是写作。他一如既往快活地做着这些事情。59年的生命，有40年与轮椅为伴，与医院连接，他的生命太累了，尽管他的灵魂是那么自由，尽管他的脸上总挂着微笑。年轻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对铁生哥离不开轮椅的生活抱有同情和怜悯，后来愈发被他的微笑打动和感动，我甚至觉得铁生哥的微笑是天底下最真实的笑，是他快乐灵魂的不遮掩。我常想，很多时候生命与灵魂并不是一回事，铁生哥的灵魂就早已经超脱于生命之上了，他的灵魂属于广义的生命世界，而他的生命这般艰辛，因为它早已是上帝垂涎的尤物。

  铁生哥的朋友都知道，他不怕死，而且他很早就将死设计成了一个节日——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我抬稳

  躲开哀悼

  挽联、黑纱和花篮

  最后的路程

  要随心所愿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这囚笼烧净

  让我从火中飞入

  烟缕、尘埃和无形

  最后的归宿

  是无果之行

  呵，节日已经来临

  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

  我已跳出喧嚣

  谣言、谜语和幻影

  最后的祈祷

  是爱的重逢

  2010年最后一天，铁生哥用微笑着离去营造了一个别样的节日氛围。我想，他走的时候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眼泪和悲伤。他说过，死亡是一个早晚都会降临的节日，我想，他是去赴节日之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