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老”的人
原来并不知道,除了位于铁狮子坟的北师大一带乌鸦多,北京西部的万寿路也是乌鸦的聚居地,直到今年冬天为母亲物色老年公寓,去那边几趟,才见识了万寿路栖着乌鸦的黄昏。寒风中,目力所及之处,几乎每一根枯树枝上都站着一队乌鸦,数不清的黑翅膀使夜色陡然凝重起来。
那是1月底,我找到位于京城西南的这家老年公寓,沾了路名的光,这家养老机构的名字里也有“万寿”两个字,颇为喜庆吉祥。在院长助理小赵的带领下,我参观了公寓的不同房型,了解了相关情况。
当时是傍晚5点刚过,6层活动室兼餐厅里已经有三四位老人坐在小餐桌前等待晚餐了。我问一个红衣白发的老太太:“在这儿好吗?吃得好不好?”阿姨很懂礼地站起来,说:“这里很好!吃得也很好!”操着南京腔。她指指坐在旁边穿蓝底白点衣衫的老太太说:“我们俩是好朋友,这里刚一开我们俩就来了。”蓝衣阿姨的背微驼着,两个厚眼镜片一圈圈地看得见纹理。小赵告诉我,这位阿姨原来是小学老师,高度近视,现在视力很弱。我说,这儿这么好,我妈妈可能也想来。红衣阿姨热情地拍着手:“欢迎欢迎!让她早点来,越早越好!”其他老人也拍手表示欢迎新伙伴。
带母亲实地考察之后,她表示满意,因为这一层的老太太们跟她一样都是八十多岁的年纪,可以聊天。我们很快给母亲办理了入住手续。她住的这套单元房是三室一厅,另外两间分别住了一位男老人和一位女老人。对门的老太太有个文气的名字,叫“知白”,她说自己是江苏人,但开口却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俺老伴是山东人。”后来在聊天中得知,她17岁从徐州考到临沂读师范,之后在当地教书并安家。她老伴是中学美术老师,刚去世两个月,一提起来,老太太还会抹眼泪。斜对门的老头穿一身中山装,衣领下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着,每天在房间里写毛笔字,傍晚看《东方时空》,晚上看《新闻联播》,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
经历的岁月多了,总会有点故事吧。“老”实在是个意味深长的字眼,可以理解为“旧”,也可以理解为“久”。只是,不管旧了还是时间久了,该忘的不该忘的事物,都渐渐开始褪色。
龙应台在《雨儿》中写正在失智的母亲——“你是哪一位?”“我是你的女儿。”“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啊。你现在在哪里?”——连亲人也开始在老人的记忆里模糊起来。
母亲也是,听力在日益衰退,跟她通电话,基本是全程打岔,没有几句对得上。见面时,往往一时喊不出我们的名字,许多记忆都开始“断片儿”。有一次,听她跟对门老太太聊天。人家夸她穿的绣花坎肩好看,她低头看看,回答说,是挺好看的,不知道是他们谁给我绣的。其实,那件衣服已穿了好几年,是从商场买的。
每次去看母亲,我们都会给她带“好吃的”,就像小时候,如果我们乖,她下班回家,就会为我们带回几颗糖果、几块点心。
有个记者同行去采访一位独居的九旬老作家,他说,她家书、报纸堆得到处都是,非常凌乱,而且有股“老人味儿”。——“老”真的有特殊的气味吗?我问。
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龙应台问。
台湾散文家简媜在书写老年与凋零幻想的《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一书中,这样写“老”——
老,这令人生厌的字,像脚底厚茧,怎么避就是避不了那股针刺之感。厚茧虽痛却要不了命,但老会要命,它慢慢沿着脚踝往上爬,把血管塞成枯枝,那曾经像小鹿奔跳的心脏越来越像老牛拖着破车,车上唯一的家当是一包袱羽毛似的记忆,拖着拖着,连这记忆也随风而去,只剩空壳。
长大、成熟、变老,这是世间万物的宿命。许多年前的生日,我曾经写过“年龄越大,仿佛越有种耻感”这样丧气的话。今天,我已勇敢到可以用“中年少女”自嘲。但无论如何,关于年龄的迷思一直挥之不去。新年时,朋友圈流行晒18岁,我翻出二十多年前的照片,尽管当时早已不止18,但苹果肌、胶原蛋白尚充足。唉,年青,怎样都是美的。只是,这样的觉悟要到足够“老”的时候才懂得。
“哪个年青女子不是饱满丰润得像一颗牛奶葡萄,一弹就破的样子?哪个年青女子不是玲珑矫健得像一只燕子,跳动得那么轻灵?”梁实秋先生话锋一转,就透出刻薄,“到了中年,全变了。曲线都还存在,但满不是那么回事,该凹入的部分变成了凸出,该凸出的部分变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变成为金丝蜜枣,燕子要变鹌鹑。”更刻薄的还有呢:“行拉皮手术的人,都秘不告人,而且讳言其事。所以在饮宴席上,如有面无皱纹的年高名婆在座,不妨含混地称赞她驻颜有术,但是在点菜的时候不宜高声地要鸡丝拉皮。”
作家周大新在最近出版的老龄题材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中,用“天黑得很慢”宽慰天下老人也宽慰自己,他说,人从60岁进入老境,到天完全黑下来置身黑暗世界,这段时间里有些风景应该记住,记住了,才心中有数,不会慌张。人生最后的路途到底会遇到怎样的风景呢?周大新描述了五幅画面:第一幅画面是陪伴者越来越少,孤独成为老年路途上最常见的“风景”。第二幅画面是基本上退出社会关注的范围,受关注度降低。第三幅画面是心梗、脑梗、癌症等险情频生。他描述的第四幅画面是,生命路上的灯越来越暗。在他看来,天要黑了,上帝在逐渐地调暗灯光,让人们适应。第五幅画面则是人回复到幼年状态。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李宗盛《山丘》),“每个人的故事/从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哭声中结束”(齐豫《那个叫“老”的人》)。
既然时光留不住,所以,毫无悬念地,我们都要成为那个叫“老”的人。
傍晚,走出老年公寓,地上遗落着大片大片白色的乌鸦粪,但乌鸦已经不太能见到了,据说,一到3月,它们就飞去了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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